“侯爷,真的要扳倒徽元会吗?”戈周心中不满,装不下什么话,索性一股脑全说出来:“您好歹是陛下的外甥,让您去碰这烫手的山芋,也不怕您招惹一身麻烦。”
“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职责所在,这样的话你不可再提。”萧晚斥责了戈周。虽如此,但他的心中竟也萌生了一丝不安,区区一个徽元会不足为惧,然而藏在它身后,看不见的东西,才最令人担忧。
萧晚心里清楚,自己为何在此时,突然想起来到赤黎城之前与戈周的一次对话,因为同样的担忧,再一次涌上心头,甚至更加浓厚。迷雾之中,萧晚按照白行甦说的,用泥土抹在眼皮上,确实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当中看得更清楚。
“小侯爷大可放心,眼前的一切都是白某幻化而成,呈现的都是白某亲眼所见,虽为实景但不会对小侯爷带来任何伤害。”听见白行甦的解释,萧晚点点头。但他也确实在眼前的“幻景”中,嗅到了一股泥土腥气,太过真实,让他无法全然放松下来。
白行甦在心中偷笑,这个小侯爷虽比若生年纪大些,但在他看来,也只是个逞强的孩子罢了。
萧晚打起精神来,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雾气在他眼前扩散开来,黑夜之中的荒地,涌起无端的山风,呼啸着在他耳边奔腾而过。萧晚听见后方传来叮铃一声,回头望去,看见一位男子。
“果然是袁山。”一位男子的身影径直走来,与萧晚擦肩而过,萧晚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袁山的面庞,他的脸在胧月的微光下透着玉一般的光洁,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年前,那时,他便是如今这副模样。”萧晚看着袁山向空地走去,悄声跟上去,“他要去哪儿?”
白行甦挥挥手,萧晚眼前的场景突然改变,竟来到一处楼梯的拐角,他听见吱吱呀呀的声音,打眼一瞧,袁山正踩着陈旧的楼梯缓慢的上楼来,摇摇晃晃的烛火将他扭曲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萧晚心里生出一丝紧张。
手捧漆盒的袁山走过拐角,向他们走来,萧晚紧紧捏住拳头。
“不过是幻景,他看不见我们。”白行甦提醒道。
果然,袁山穿过二人的身体踏上楼梯,萧晚惊叹此幻景竟可如此真切,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目光跟随袁山,进入二楼一间阴暗的室内。萧晚正要进入一探究竟,被白行甦拦下。
“小侯爷可见得血腥?”
白行甦的一句话,让萧晚的思绪瞬间飘远,十二岁时母亲的血洒在脸上的那种温热感触,再一次重现。萧晚推开白行甦,一言不发走向昏暗的、阴森的二楼室内。
此刻,袁山手掌中托着一缕黑发,正轻柔地梳动发尾。萧晚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见他向一旁挪动几步,萧晚终于看见,让袁山如此温柔以待的人是何模样。
就像是被大火炙烤一般,屋内的一切都那么焦黑、脆弱,小小的阁楼式的二楼里,有两扇没有遮挡的空窗,时不时涌入潮湿的山风,卷入屋内转了一圈觉得无趣似的又消失无踪。靠墙的阴影处,那女孩就坐在没有镜子的梳妆台前,任由袁山为她梳理乱蓬蓬的头发,她只是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玩意儿,面容天真的像是个四五岁的孩童。
萧晚并没有被女孩的样貌欺骗,因为她的手腕和脚腕上,还带着黑漆漆的镣铐。镣铐很长,垂在地面上延伸至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随着女孩晃动手腕,铁链碰撞发出声响,使得眼前这“父慈子孝”的场景十分突兀。
“你的头发又长了,该剪短了。”袁山一边将女孩不过齐肩的头发别在她的耳后,一边责问说:“为父告诉过你,餐前不要乱吃东西,况且春信好歹是徽元会的门客,你把他吃了,哪还有胃口吃正餐呢?看看,这样好的藤心,岂不是浪费了。”
少女的手停顿下来,她抬起头看向袁山,两人对视片刻,少女放下手中的玩意儿,从漆盒中拿出一颗外表如藤蔓缠绕包裹的东西,透过藤蔓的缝隙可见内里有一个散发微光的红色内核。
“那就是藤心,也叫做玲珑心。”白行甦看向萧晚,观察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这东西,小侯爷并不陌生吧。”
萧晚面不改色,冷冰冰地看着少女扯掉外皮,取出红色的内核,一口塞进嘴里瞬间满口爆浆,淡红的汁水从她的嘴角渗出。
袁山欣慰的为少女擦拭嘴角,说:“为父无能只为泰儿求来这一颗藤心,苦了你,只能以那些肮脏的血肉为食。”
少女对袁山的话不为所动,舔了舔手指,凝视着空荡荡的漆盒。袁山见了,立刻笑起来,将漆盒内壁拿起,露出下面暗藏的一层,取出装着几丸丹药的琉璃碗,放在少女的面前。
“原来你还记得,这些药丸,明日要送给宴席上的贵客享用,”袁山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后退一步说:“交给你了,泰儿。”
少女点点头,抬起手悬置在琉璃碗上方,手指尖竟流淌出一缕缕游丝般的气体,萦绕在丹药外表。
“她在做什么?”萧晚看向白行甦,没有得到回应。
萧晚紧盯着少女,顺着她的发光的手臂,看向少女的脸庞,萧晚惊讶的发现,闭眼的少女,她的面容竟不断的抽搐着,仿佛苏醒的灵魂要脱离身体似的,将她的脸变得扭曲诡异。片刻后,少女停下来,神情恢复至幼态,好似无事发生,踩在桌子上开始与自己的脚趾玩耍。
“七月七出生的孩子越来越难寻了,灵力获取也变得艰难,好在还有你。”袁山满意地收起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的魂元丹,说道:“辛苦我的泰儿了,本不需要你来出手,只是这几粒要奉给几位贵客,不可出差错,所以才……”袁山话还未完,赶忙阻止想要啃食自己脚趾的少女,拿出一只手帕为她擦拭手脚。
少女对袁山说的话并不在意,面对他如此温柔的为自己擦拭手脚,少女也显得十分乖巧。
“明日穿新衣服好不好?”袁山露出慈父一般的微笑,为少女整理了脏乱的衣衫,接着说:“明日为父诞辰,泰儿穿上新衣,也为为父庆贺。”
少女的眼神忽然变得飘忽不定,抓挠着头发。袁山握住少女的手,害怕她长长的指甲抓伤了自己。少女情绪逐渐稳定,她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空洞直视前方,语调一停一顿地说:“哥哥,不想穿。”
少女的话似乎刺痛了袁山,他立刻变得不悦,双手钳住少女的肩膀,迫使她直视自己。无知无畏的少女面对袁山的怒视,依旧满眼含笑一副天真模样。
袁山的眼神开始松懈,他将少女温柔地拥入怀中,抚摸她的头发说:“汝云若是还在,定不会让你变成这副模样,是为父的错,是为父……”
袁山抱着她,不停的小声的说着安抚少女的话,听上去却像是他在为自己稳固心神。突然袁山松开少女,一改温和模样,冷漠地站起身,收拾了桌上的漆盒。
“明日宾客将至,我会让他们都成为你的养料,待那时……好了,为父明日再来看你。”袁山轻抚少女的脸颊,看着她毫无波澜的双眼,随后失望地转身离开。
随着袁山走出二楼黑洞洞的门框,萧晚眼前的幻景突然消失,然而他依旧呆愣在那。
“那就是……魂元丹?”萧晚的语气没有吃惊,而是一种猜疑得到证实后的失望。他摇摇晃晃转过身来,面向白行甦。
“小侯爷……”
“那个女孩,不是寻常人,对吗?”
白行甦默认了他的推测,转而问道:“该看的,小侯爷已经看了,时间不早了,小侯爷应该专注要事才对。”
萧晚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被其余的人事混扰,偏离了初心,于是整顿心情说:“这些幻景应该不是在此地发生的,为何不带我去你所见的地方,而是来这元阳殿。”
“小侯爷也看到了,那地方邪乎的很,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还是择日再去吧。”白行甦向殿内两尊泥像中间的供奉台走去,他回头看一眼萧晚说:“此殿表面上是一处荒废的祭祀用地,实际上另有蹊跷。”白行甦说完,轻松跃起,在供奉台上借力,登上左边泥像的手腕,转动那泥像手中捧着的净瓶,两尊泥像之间的供奉台开始旋转,转至半周便停了下来,泥像侧面一道暗门出现在两人眼前。
白行甦跳下来,从供奉台上取下半截废弃蜡烛,点燃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那道暗门之中。
暗门里面不算宽敞。萧晚心想,若是俞竹也在,三人共处,只是转身都要小心错开。
借着昏暗烛火探视四周,弧形的墙壁上满是高低错落的壁龛,每一个壁龛里都摆着物件,白行甦高举蜡烛,照亮近身的壁龛,企图看清里面到底放着什么。萧晚也凑过来,两人靠近仔细一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双陈旧的、半大小儿穿的鞋。
萧晚从摆着小鞋的壁龛上,取下挂在一旁的木牌,上面写着日期和名字,萧晚大致推算了一下说:“这鞋放在此处竟有四五载了,摆在此处是何意图?”萧晚想看看其他壁龛内的东西,于是相继取下附近的几枚木牌,上面除了姓名不同外,日期都一模一样。
“都是七月七日,这难道……”萧晚心中暗想:“如此说来,俞竹昨晚听到的念经的声音,并非空穴来风。”
“小侯爷应该想到了吧,这里摆放的物件都来自七月七日生的孩童,恐怕袁山自己都不敢来此处祭拜。”白行甦说罢,目光被其中一个壁龛吸引,指给萧晚笑着说,“哎,你看这梳子,像不像袁山他女儿梳头用的那把?”不等萧晚回答,白行甦又随意拿取壁龛中的物件,摆在手中翻看着。
萧晚看着他毫不在乎,甚至有些冷血无情的模样,不满道:“若是你的孩子也在这其中,恐怕你做不到这般冷静吧。”
白行甦放下手中的物件,看向萧晚反问:“怎么?这里面难不成有小侯爷认识的人?”萧晚一时语塞,怒从心起不知该如何驳斥。
萧晚望着白行甦,心中不禁疑虑,为何白行甦明明就在眼前,却让人觉得,触不到也看不清。
“就算看到了这些,似乎也不足以作为扳倒袁山的证据,还是要从……”白行甦突然有了新发现,他看见萧晚的背后,有一处空的壁龛。
萧晚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向身后,萧晚接过他递来的蜡烛,靠近那个看似空荡荡的壁龛,瞧见里面放着一封薄薄的折子。萧晚拿下折子正要打开,白行甦赶忙将折子从他手中抽走。
“还是我来吧。”白行甦先观察了折子表面,在朝上的那一面,贴了一张黄色的符纸,他向萧晚解释着:“是个转生符,通常贴在灵牌上,我就说这地方像个墓穴。”他将折子翻了一面,拆掉拦腰缠在折子上的一圈红绳,白行甦才发现那符纸破了一个缺口,这让他心中有了不祥预感。
白行甦瞥一眼萧晚,见他正盯着自己手中的折子,一副期待的模样,于是徐徐地打开折子,就在折子打开的一刹,萧晚手中的烛火熄灭了。
“小心!”白行甦反应迅速,将萧晚拉至身后,让他紧贴墙壁。
萧晚正想拔出短剑,忽然意识到此处狭窄,恐怕短剑不利作战,立刻向暗门而去,就在他脱离墙壁时,身体似被壁龛牢牢吸附,他想呼喊白行甦,让他先行离开,却发现喉咙嘶哑喊叫不出,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擒住了自己的咽喉,无奈只能在黑暗中四处寻找白行甦的踪影。
像是陷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水下的精灵紧紧的拉拽着萧晚的双脚,要将他带入更深的黑暗,他无法呼吸,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能依凭耳边的声音来判断,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出现,似一只救援的手伸向了他。
微光乍现,无数萤火似的光点,从那些壁龛当中向萧晚涌来,他们聚集起来,为萧晚解开喉咙处无形的束缚,在他得以喘息之时,那群点点荧光向高处飞去,借着微光,他看见白行甦正与一支飞舞的暗镖搏斗。
萧晚抬头看着那些光点消失在头顶的黑暗中,然而那个声音依旧还在,那不是一个人在说话,而是无数的声音汇聚而成,他们对萧晚发出呼唤:“救我,救救我……”
未能问出声音的来源,萧晚被一只手拉起,迅速离开暗室。当他们二人踏出暗室,泥像立即旋转归位,除了泥像上掉落了一些灰尘,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白行甦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模样,他解释说:“大概是那折子上附了怪东西,好在没有性命之忧。”说罢,白行甦咳嗽几声。
萧晚回过神来:“你还好吗?”
白行甦摇摇头,将一个东西交给萧晚说:“我已经撕掉了上面作怪的东西,现在,它只是个普通的证据。”萧晚吃惊地看着手中那本薄薄的折子,他又看看白行甦,迟疑地打开了折子。
“这是记录出生和死亡的生丧簿,根据上面记载,十年前,九月廿六有一个孩子出生,至同年十一月初八,这个孩子就去世,准确来说,是夭折。”萧晚又向后翻了一页,目光落在了最后的名字上,“吾儿袁泰,尚飨。”
萧晚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请教白行甦,扭过头去却看见一抹硕大的黑影,从元阳殿破损的顶部落下。萧晚惊呼一声,拔出短剑向白行甦身后刺去。
白行甦茫然转身,一头黑熊已经来到他身后,将他扑倒摔出去几丈远。萧晚看向尘土飞扬的角落里,黑熊直立站起,捞起躺在地上的白行甦,一跃而起,再次冲破殿顶,消失不见。
尘埃落定,萧晚收起短剑,走过倒塌的祭台,看向废墟一般的墙角,白行甦摔落的地方,一片殷红。
“看来盟约到此为止了,不愧是赤黎城第一山,不能小看山中野物啊。”说罢,萧晚叹一口气,准备返回远忧堂再做打算,折返至祭台前,脚踩一只跪垫,却觉得的似有异物,抬起脚定睛一看,跪垫旁露出一个铁环,他一脚踢开跪垫,一个方形的拉环门出现在他眼前,蹲下来用手提拉铁环,那门竟轻松打开,萧晚顿时来了精神。
黑熊远离了元阳殿,才找了一棵树在树上将白行甦放了下来。白行甦吐掉口中的浆果,看一眼正在恢复人形的晁风,说道:“原本希望你尽快离开青城山,去你该去的地方,不过幸好你没走远,收到了我送出的纸鹤。”
“前辈,能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
“哎——”白行甦打断他,“我只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罢了,你就当我今天什么也没说。”
“好。”晁风瞪着一双眼,紧紧盯着白行甦。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晁风,前辈要我说多少遍。”
白行甦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我说你的原名!”
晁风闻言缓缓低下头,思索片刻打算开口。
“算了你不乐意,就当……”
“尼阿迩博,这是我的名字。”
“东南国最大的炼器家族,原来是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不知前辈所言福气何来?”
“你们家族长期与东南国王族联姻,好处多了去了。”
晁风没有说话,闷闷地抿着嘴。白行甦意识到失言,转移了话题道:“多谢你将我带离那人的身边。”
“与前辈同在元阳殿的人是谁?”
“昌戎侯,我猜,”白行甦看向晁风,认真道:“他是来推倒这徽元会的。”
晁风点点头,回应道:“我能做点什么?”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今晚的宴会更热闹一些,火烧的旺了才好铲除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