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轻纱漫舞，一素衣白袍的女子正捧着书卷静静翻看，满头乌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斜挽着，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
这清微幽远的风景随着下方传来的一阵沉重步伐被打破。来人平日里想必少有运动，喘息声如同灶炉前的风箱一般。
终于爬上来了。五十高龄的徐公公松了好大一口气，略调息一会儿后，他环顾四周。这座观星台还是前朝时建立的，已荒废许久，前任国师在时，他还只尚未出生，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望向亭中安然翻阅书卷的人，半月前谁能想到她会成为国师呢？传闻上一任国师，可是失踪已久的宗师姜无曲啊。
林洛察觉来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遥遥望去。泛着星辰冷光的眸子，不禁让徐公公打了个寒颤，忙敛了思绪恭敬上前。
“国师，太后派老奴请国师过去饮茶。”见林洛兴致缺缺，徐公公忙补了句，“是镇西王特地加急送来的寒山千针。”
拒绝的话至唇边又咽了下去。寒山千针，听闻只有魏国西陲的雪山上才有，只在初秋生出嫩叶，极是难寻，而且这样的奇树周围往往有狼群守护，轻易不得，普通商贾花万金也难买到一两。她上次见到那一坛还是在岛中冰窖，可惜被她摔了一地。
“国师？”
林洛缓缓起身：“既是太后派公公亲自来请，岂有不去的道理。”
说来奇怪。素待人威严的萧太后，不知是出于救命之恩，还是她如今的国师身份，对她分外亲和，若非自幼生长在流芳岛，知晓自己爹娘是谁，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后流落民间的女儿了。
她来魏国是为找人，救太后不过顺手为之，现在太后这般热情，连带着魏帝的后宫佳丽们都对她好奇不已，若非观星台过高，难以攀登，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事。
徐公公见林洛答应了，喜不自胜，笑着就要转身引路。谁知走到跟前的国师轻道一声失礼，便抬手抓住他的肩膀。
古人常云白日做梦，徐公公今日也算体验了一次。他看见流云从身旁飘过，仿佛轻轻抬手便可将他们攥入掌中，尚未反应过来，双脚已再次触到了结实的地面。此刻他还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浑浑噩噩中只觉胸中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林洛手一送，徐公公便软倒在地。守在下方的小内侍们万分惊诧只余，回过神来的瞬间一溜烟跑过来搀扶他。徐公公这时才如梦初醒，原来他方才是从观星台上跳下来了！惊出一身冷汗的人手脚发软，几个小内侍一时竟没能将他扶起来。
待重新站起身时，满头大汗的徐公公哭丧个脸。国师真是神通广大，他以后再也不来了！这把老骨头，再让国师折腾一次，就要去伺候先皇了！
望着已经走远的悠然背影，徐公公忙又拖着胖胖的身躯追上去：“国师啊，你等等老奴！”
相较陈国，魏国后宫女子的礼仪规矩没有那么严苛，除了皇后还需保持国母端庄，其余妃嫔在非正式的场合常有欢声笑语。尤其是如今太后病体初愈，正是需要笑语相陪的时候。
因此林洛到慈安宫时，水榭里可谓是百花齐放，绮丽非常，差点晃花了双眼。
“国师到！”
水榭中静了一瞬，随即又热闹起来，身穿紫色华裙的丽妃素来长袖善舞，对着上首容色苍白却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笑道：“还是太后娘娘厉害，臣妾派人去请了国师多次，她都推脱不见呢！”
萧太后淡淡一笑，当没听见她告状的话。四十有余的人保养得宜，但鬓间华发和眼角淡淡细纹还是让人知晓芳华已去。
国师在魏国地位超然，位同正一品，一路行来，作陪的除了皇后与丽妃，其余人都纷纷行礼。林洛行至太后跟前，略躬身拱手施礼：“太后。”
神采奕奕的清雅女子，轻易便将后宫这群莺莺燕燕压了下去，太后笑容满面：“国师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林洛的位置依旧设在太后近旁。时常作陪的人见怪不怪，倒是难得来一次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再次为国师的特殊感到惊讶。
这次林洛腰都没弯一下，仅仅道了声谢便坐了。太后对这洒脱的样子倒没有怪罪，反而十分欣赏。当年她未出阁时也曾驰骋沙场，若不是身份所限，又兼年老体弱，她还真想再度纵马横枪，快意杀敌。
“镇西王得了四两寒山千针，便派人加急从边关送来。哀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权当尝个鲜了，若喜欢，待会儿就全带回去喝。”
“太后！”下首的丽妃殷殷地低呼一声。太后对她素来偏爱些，她还想着待会儿讨要半两呢，但往日毫不在意的人轻轻一个眼神，她便只得乖乖闭了嘴。
皇后见状暗中抿唇，天气炎热，她仍穿着皇后华服，头戴九凤钗，眉目见郁色难消。
林洛接过宫人端上的茶盏，轻啜一口，半晌后，太后才开口询问：“如何？”
“初时味极苦，难以下咽，但少时便回味清凉甘甜，似山中泉水，让人心绪一洗。”
太后听罢抚掌，赞道：“你果然同哀家一样，既喜欢，就全带回去吧。”身边女婢闻言，便转身准备离开。
林洛缓缓摇头，温言阻止：“既也是太后喜爱的，我又怎能夺人所爱。只是以后要常来太后宫中讨茶喝，您不要嫌弃才好。”
萧太后喜笑颜开，哪里会有不同意的，这直截了当的性子对极了她的胃口，而且听皇帝说她舍国士而求国师之位，虽不知为何，但既然对她有救命之恩，只要不危害大魏和皇儿，她不介意多给这位清逸出尘的女子更多尊荣。
“哀家恨不得你能常来宫中陪我说说话。若没出阁，我说不定就成一位女将军了。”深沉的目光幽远，带着阵阵伤感之意。
林洛适时转移话题：“太后近日可还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
萧太后眸光变幻不定，默然半晌，扬声道：“哀家今日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待众人离开，亭中只余心腹时，方才还笑语晏晏的中年妇人周身气息一变，眼中冷芒闪烁，侍奉的宫人们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位杀伐决断的掌政太后，只听她森然道：“国师，哀家不是病了，对吧？”
林洛毫不意外她会猜到真相，微微点头：“没错。”
意料中的答案并未让她满意，于是继续追问：“那，是毒，还是蛊？”
清澈的眸底微漾涟漪，林洛终有了些讶异之色，太后浅浅一笑：“哀家虽久居深宫，但未入宫时也游历过不少地方。”
“太后猜的不错，您既非生病，也不是被人下了蛊，而是中了一种奇毒。”林洛眸底流星般的痛色一闪而逝，快得让人难以察觉，她低声道：“一种三十五年前，由昔日宗师姜无曲最得意的弟子研制出的奇毒——无机。”
太后神色晦暗不明：“昔日陈明帝雪夜寻访的那位谋士？”
茶水早已微凉，但仍散发阵阵清香，林洛端起轻啜一口，唇角扬起讽刺的弧度：“苏晏天纵奇才，又得宗师半数真传，可不单是谋士那么简单。他医毒双修，背出师门后游历天下，对南疆蛊术也多有涉猎。”
水榭中久久无言，只是气氛逐渐冷凝，良久，太后才幽幽道：“能知晓诸多隐秘，又能解哀家所中之毒，国师想必同这位苏晏，渊源不浅吧？”
林洛无奈一笑，这位萧太后果然敏锐。
其实她直呼姜无曲和苏晏名姓，是有些不敬的。姜无曲是他师祖，但只教授本领，并未允她正式拜入师门，况且离了流芳岛，便不能以岛上人自称。而苏晏，严格意义上算是她的大师伯。
师祖传奇一生，却只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苏晏，天资卓绝，本来是有望继承师祖衣钵的。但他后来不知为何走歪了路，竟敢用岛上仆从试药，试药之人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师祖大怒，念及师徒情分，只废去他一身武功，将他逐出流芳岛。
到底也算不上同门了。
“太后当真心思细微，慧眼如炬。实不相瞒，苏晏同我的师门也算有些渊源，此次出山，正是为他的后人而来。”
“苏晏竟还有后人？”
萧太后闻言觉得眼前发黑，身形轻晃。今日所知之事，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料，身体余毒才清，有些虚弱，几乎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
身后宫女上前关切，被她轻轻推开，语声微颤：
“据哀家所知，苏晏虽然助陈明帝夺得皇位，但鸟尽弓藏，不过十年，整个苏府，便被巫蛊之祸牵连，满门被灭，怎还会有血脉残存世间？”
她对那位惊才绝艳的人是颇为钦佩的，当年知晓他的事迹时，还甚是感慨。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人竟有血脉存世，如今还跑到魏国兴风作浪，他们想要做什么？
林洛缓缓摇头：“个中缘由，我也不知。此次下山，只为寻人，太后可能联系到天一阁中人？”
天一阁，是陈朝分裂后迅速崛起的一个组织。据传他们的情报网遍布天下，只要能给出满意的代价，就能将你想要知晓的消息送至手中。但与寻常贩卖消息的组织不同，天一阁没有固定据点，且只为各国皇室服务。
这样超出皇权掌控的组织能存在许久，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历代帝王无不想一窥真容，试图将它掌控在手中，但皆铩羽而归，这就让它变得更加神秘甚至是令人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