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衔只是点了点头,便要起身盛粥,许大为忙起身接过碗,一层层地装了半碗,又换了小勺将鲥丝、荻笋、蟹玉、斛瓣等各装了些,再送至跟前,孙琦也举箸为勇衔布了遍菜。
“你们先赶紧吃些,别光忙活”,尝了两勺粥,吃了片鸡枞,又漱了口,刘勇衔看向二人道,“他二人的事不要紧,县里既是配合,依法配合就好,刘家上下也都会配合。这查办的文书,督察院可说要公布么?”
“这道函加盖了青田府监察使奉制章,至于公布不公布,却未置可否。上院着梁丘督察行办两日之内建成稽查组并拟出计划上报,又委托梁丘县府召会诸科曹会同督察行办共议稽查事宜,如此,即便不该对民众公布,县衙之中,我等也不好去专瞒着谁了。”
“东义关涉万家,从百姓的心头讲来,县上府上有什么举措,自然想看个安心的。不过毕竟是有些机要,眼下若只先小范围通告,未尝不能接受”,刘勇衔沉吟片刻,看向许大为道,“这些日子,老朽深入街巷,也听到了不少民情民意,今日孙县丞也在,我便向许处长及参议会做个汇报,提些我个人的意见。”
二人闻言皆正襟危坐,许大为道:“先生请说,我一回去便将这些话如实向陈会长转达。”
“东义钱行是东海郡本土钱行之首,关系众多产业和百姓的血汗钱。家大业大,日理万机,难免有差错。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不论是青田分行,还是梁丘支行,总的说来必定是对得住青田二百八十万百姓的信赖的。
但一个‘钱’字分外敏感,如果为些子虚乌有的传闻使人心不安,小毛病就会生生害成急症,小裂隙就会生生撕成大窟窿。百姓目下所知不多,又有东义钱行长年累月的威势在,资金上的险患便还可控。当此之时,官家的一举一动便要格外留心,既不能敷衍了事,又需谨防因行事过激、矫枉过正在民间掀起大风浪,徒增悲剧。
所谓行事过激、矫枉过正,往往是因那许多台阁之人只凭着一己之见、仰仗几条经理律文便独断裁判,罔顾地方实情,不闻百姓之声,以至犯下大错,还自觉正义无辜。参议会在此等关头,可多妥帖征询诸商行厂业乡老的意思,择其善者编制成册,以向县衙、府衙及督察有司谏议,并据此检评各查办人员,挽其于不轨。如此,事可清、法能正而人心又得安宁矣。老朽一点愚见,请诸位参议思虑。”
许大为听罢,思忖良久,乃起身望刘勇衔鞠了一躬,说:“先生淳淳之语,洞彻青田梁丘月来尘霾,下官代梁丘参议会拜谢先生呕心沥血之思!”
孙琦亦起身行礼道:“县里许多同僚,也有下官在内,往日确有忽视民情的地方,听先生一席话,几个多年的困惑尽醍醐灌顶!下官也代县衙和张知县拜谢先生为了梁丘百姓操心劳力!”
“我们皆是为国之人,不必如此”,刘勇衔也起身摆手,将两人招呼坐下了,复道,“我不过是从百姓的立场给些意见,凡事还要多抬头看。”
“财署署长的位置,原来今岁十一月审计后也要交接,几张条子年初就已压到衙里来了。若寻旧例,在主簿的位置上过渡一番也是有的。今早我见几人有意寻我说此事,被我先含糊过去了,张县在主城,少不得也得背几句话回来。可有些少年郎,不说幼稚,心思再在别处了,一旦置喙财账,想想便要寒颤。”
“前暨太子陈隆先因结党谋逆坐罪,论律杀无赦,章帝不欲杀之,便让陈隆远全权主审。隆远既要肃国法、平民怨,又不能不周全父子兄弟之情,于是空悬主审之位,将太子案发落扬州路抚察台具体查办,又以扬州大都督之名延请礼部、左都察院、中京兆尹府、隆先幼时学道之地建昭观,计五司共同接管东宫查办之事并会审。礼部作壁上观,左都察院力主严查,中京兆尹外方内圆,建昭观人则与东宫旧党暗通款曲、删减内账,扬州路又是陈隆远亲信,伺机而动,终于只是将其贬为临恩伯,幽禁西都。老夫一时有感,聊为席上闲谈,二位大人不必介怀。”
“先生博古通今,学生深受启发”,孙琦展颜而笑,对许大为道,“今日我二人受此教益,当再敬先生一杯!”于是三人复又言谈欢笑一刻有余,孙、许乃告辞,刘勇衔传侍者道:“将我留好的春梅糕、桃面酥给二位大人各取两份”,又看向二人道,“长者相赠,你二人就不用多礼了,带回去给孩子吃,梅园这酸甜两味,一时起兴未毕就能够吃着。你二人公务繁忙,我便不远送了。”二人再拜谢而去。
王茹将二人送出后,复来禀报:“刘老,宁二爷请您往尚观室品茶。”
刘勇衔颔首,随其穿过三条内廊,上了三楼,进入一间香室,绕过插屏,又过了七步穿堂,拐入一间静室,中奉一鉴冰,东西南三面皆有玻璃和合窗,一个中年人着蚕袍面西而坐,见勇衔至,笑迎过来:“小侄门下饭菜,今日可合世叔口味?”
“你呀”,刘勇衔指了指男人,笑道,“梅园的经营你一直用心,饭菜自然是没说的。许大为年纪不大,眼下也不错。”
“本来今日还要去兰开总部和他们磨嘴皮,好容易盼世叔这里用饭,我便让立恭代我去了”,两人依齿序坐定,男人边给刘勇衔上茶,边摇头道,“左不过又是那些陈词滥调,我如今不指望他那些破票,又能把我如何?”
“兰开的事,说到底还是你们两房的私事,其余人不过盯着那些钱。私事也是家事,你们虽叫我声叔,我是不好、也不该插嘴的。今日费此周折与贤侄会面,主要是为三件事。”
“世叔请讲,侄儿今日也要向世叔请教些困惑。”
两人谈了半时辰,窗外墨色渐浓,云深处隐有咆哮,院中瑟瑟之声起伏浪涌。刘勇衔将一杯茶饮尽,起身至南窗前,另一人随立其后。良久勇衔道:“一场不小的雨要来了。”
男人笑道:“大雨一到,我这灶上的生意便要冷淡了。”
老翁亦笑:“天雨净途,度过一时,后面的便好走了。”
话音刚落,一只大乌从云中冲下,其羽泛赤,瞳伫精金,在二人面前疾飞三匝,又直入墨宇,声魄云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