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雨帘悬挂。
雨水顺着水戗流下,如一道斑斓的卷帘门,只见一位窈窕淑女端坐在烟雨亭内,身侧放着一把上好的焦尾琴。
“雨落化蝶飞,”
“盈盈若翩然。”
冷清露侧身望着一地飞溅的水花,喃喃自语。
她看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身看向面前的焦尾琴。
纤纤玉指抚上琴弦,缓缓拨弄。
琴如风,音如韵。
微收皓腕缠红袖,深遏朱弦低翠眉。忽然高张应繁节,玉指回旋若飞雪。
亭外一春雨,亭内一美人。
美人独抚琴,音韵遏流川。
一曲毕,冷清露施施然收回手。
她正回味曲调时,就听见亭外传来掌声。
“妹妹的琴技愈发精妙了!”
亭外一位翩翩公子公子收伞,笑意盈盈的瞧着冷清露。
“哥哥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雅文苑了?”冷清露抿唇一笑。
冷清平今日一袭吐绶蓝刻丝锦衣,没有平日里少年将军的铁血之态,显得更加儒雅。
“今日雨势甚大,我给小兵们休了一天假,恰逢公务不甚繁忙,便想着来看看你。”冷清平勾唇一笑,看得人心中十分熨帖。
“单单如此?”冷清露明知故问。
冷清平未曾料到冷清露能猜中他的心思,有些窘迫,面上起了些许绯红。
冷清露莞尔一笑转而忧思道:“你与江大夫感情好我自是认可,但她如今仍是罪臣之女,你们毕竟身份悬殊。眼下祖母对她仅仅出于待客之道,若你要迎她入府,怕是难如登天。”
这番话无疑给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冷清平无奈的笑了笑:“我如今的荣光是冷家赋予的,我依附于冷家,也一生无法脱离冷家。冷家不会同意我娶她为妻。”
“她性子傲,有骨气,亦不甘为妾。不论我们再怎么情投意合,也都做好了棒打鸳鸯的准备。”
冷清露目光黯淡。
人没有唾手可得之物。
凡想要得到的,都必须付出代价。
正如冷清平所言一般。
荣耀与束缚相持。
在其政,谋其位。
人总是自私的。
都会为了既得利益放弃儿女情长。
只有无尽权力的上位者才有资格怀念玫瑰。
届时,玫瑰才是耀眼的珍珠,而非黯淡的鱼木。
……
今日秋玉溪的房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冷清霜趾高气昂,带着挑剔的眼光打量着秋玉溪。她倒是好脾气,不仅没生气,还微笑着任由她打量着。
冷清霜不屑冷哼,真会装腔作势。
“不知二小姐来我屋里有何贵干?”秋玉溪笑着问道。
“听闻你昨日夜里去给我爹送了糕点。”冷清霜趾高气昂,“我今日便来仔细瞧瞧,想入太师府的女人,究竟有何本事。”
此话一出,秋玉溪发脸上瞬间没了笑意,但碍于身份,还是温声回应:“玉溪愚笨,二小姐这话我听得好生不解。”
见她明知故问,冷清霜怒极反笑:“你可是苏州第一才女,出自书香门第,怎会不懂本小姐何意?莫非是故意轻慢我?”冷清霜已经气到口不择言。
“冷家乃大盛七大世家,最是看重礼仪礼数。二小姐如今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有失身份。”秋玉溪已然晓得冷清霜对她不满,故意借冷桓不在时奚落挑剔她。既然都摆明了要针对她,她也就不装了。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训斥本小姐?!”冷清霜怒火中烧,“一个来打秋风的破落户儿也敢教训我?”
“玉溪确实不如二小姐身份尊贵。但论长,我与你父亲一般年纪,你依礼也应唤我一声娘子,礼遇对待,而非如此逼人太甚。”秋玉溪一番话说的温温柔柔,以理服人。却如绣花针扎人一般挑起冷清霜的火气。
冷清霜素来头脑一热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听闻秋玉溪的话怒气更是冲天。
恰好她看见桌上的茶壶,便顺手将滚烫的热水倒了出去,竟直接朝着秋玉溪的脸去。
秋玉溪没料到冷清霜会直接动手,情急之下抬手用衣袖挡住了些热水。虽然没伤到脸,但手臂有一两处被烫伤。
秋玉溪吃痛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呻吟。
屋里的动静太大,屋外的婢女纷纷赶来,见此情形急忙前去传唤大夫。
嬷嬷赶忙上前扶住秋玉溪检查她身上有无伤痕。见她面上未被烫伤,才松了口气。
若是秋玉溪的脸被烫伤对她的容颜有损,将来若是想入太师府便难了。
嬷嬷神色冷厉:“不知我家娘子如何招惹二小姐了?让二小姐下此毒手!”
她是秋玉溪的教养嬷嬷,自然与她一条心。
此时宗玥也进屋了,她少不经事,见秋玉溪倒在地上唔唔咽咽,惊了惊。
刚想上前照看冷清霜,就见冷清霜的手上紧紧握着茶壶。宗玥虽小但不笨,一下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急忙向秋玉溪道歉。
宗玥的道歉在冷清霜眼里是对她的折辱。于是一把甩开茶杯,朝着宗玥掴去。
这一下宗玥的脸上霎时起了红痕,直直的跪了下去。
连秋玉溪都有些惊骇,宗玥怎么说也是她自小陪到大的丫鬟,情分非比寻常,她竟毫不顾念旧事之情当着外人的面掌掴她。
未免太过冷血无情!
便是自小养大的阿猫阿狗也有些许情分,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宗玥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已经被磨得没有脾气。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早已习以为常。
鲜红的掌印,雪白的面孔。
显得极为凄厉。
屋外大雨倾盆,风雨吹打着枝丫,生生将一枝枯木折断。
此事不了了之,却传到了有心之人耳里。
东院雅文苑。
冷清露边下棋边听纷纷汇报。
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我对弈。
棋盘上星罗棋布,棋路沟壑纵横。随着时间的推移,黑棋逐渐处于上风,白棋渐渐式微,大片棋盘被黑棋占据。
待落下最后一子,棋局已定,再无翻盘的机会。
冷清露长舒一口气,静静的在脑海中复盘。
纷纷识相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老夫人可知晓此事?”不知过了多久,冷清露淡淡道出声询问。
“如今大夫正在给秋玉溪诊治,老夫人那儿还没收到消息。”纷纷回答道。
冷清露沉思片刻,又低眸看了眼棋局,缓缓勾了勾唇。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两派相争,乘虚而入。
时候快到了……
雨天总是灰蒙又阴沉,春日又昼短夜长,白日与黑夜都模糊了界限。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窗外细雨蒙蒙,粉墙黛瓦,青竹摇曳。
屋内烛火朦胧,秋玉溪正为冷老夫人揉捏肩颈。从远处看去,不知秋玉溪说了什么,逗得冷老夫人哈哈大笑,两人其乐融融,气氛格外温馨。
温馨的有些扎眼。
待秋玉溪揉捏完毕便走回座位,笑着和冷老夫人唠家常。
“玉溪啊,老身对你可是喜欢得紧。”聊着聊着冷老夫人感叹道,“你这孩子心眼好,心思又细,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可惜你命不好,早早没了爹娘,年纪轻轻守寡。”
秋玉溪的眸中闪过一丝晦暗。
她因其母早逝,自小十分要强,事事都要争先。冷老夫人所说的,都是她的痛处。
“若你能有一个好归宿,老身也就放心了。”冷老夫人自顾自道,“桓儿与你性情相投,不知这段日子你们接触如何?”
秋玉溪淡笑道:“太师大人忙于公务,玉溪不敢过多打扰。但玉溪瞧着大人为人和善,做事严谨,都是老夫人教导有方。”
一番话既捧了冷老夫人又透露出自己对冷桓的心思。
冷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越看秋玉溪越喜欢,便道:“可惜桓儿多年鳏居一人,身边也没个侍候起居的人。这些年来老身数次劝他娶妻纳妾,他都是不肯。”
“想必大人是怀念先夫人,为先夫人守身如玉。大人如此重情重义,令玉溪感动不已。”秋玉溪接过她的话头,语气中满是爱慕之情,“若是玉溪也能得此良人,要我死也值了。”
“玉溪,不过有一事你得记得。”冷老夫人转而语气严肃。
“何事?”
“虽说你出自书香门第,但如今已然落魄。”冷老夫人逐字逐句道。
秋玉溪的心紧了紧,好似猛然被揪住了。
“桓儿是朝廷重臣,文官之首。你要配他,身份上的落差实在太大。若为正室,有些为难。只能委屈你了。”冷老夫人语重心长。
撇开她中意秋玉溪这点,凭秋玉溪现在的身份,给冷桓当个贱妾都算高攀。
秋玉溪低头强颜欢笑:“玉溪愿意。”
冷老夫人眸光暗了暗,眼底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寻常清白人家的女子做妾都有些抵触,毕竟身份上不光彩。可秋玉溪竟直接答应,丝毫没有犹豫,倒令她惊讶。
秋玉溪眼底泛光,眼圈红红,看起来十足的委屈。看似稍一走神,便将茶水泼了出来,浅浅几滴沾到衣袖上。
“嘶——”
秋玉溪泪光顿时涌了出来,捂着手臂,泪眼朦胧。
冷老夫人见此以为她烫着了,忙道:“快唤大夫来!”
秋玉溪气若游丝的阻拦:“老夫人,我没事。”
“到底怎么了?”冷老夫人急道。
秋玉溪紧紧抿唇,一言不发。
一旁的嬷嬷朝着冷老夫人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哭喊道:“求老夫人明查啊!白日里二小姐来娘子院子里,不知二小姐因何事恼怒,便用热水烫伤了娘子!”
冷老夫人大吃一惊,心下一沉。刘氏走后冷清霜一直喜怒无常,想必是看出了秋玉溪的心思,不然不会贸然动手。
冷老夫人有些动容:“玉溪啊,孩子不懂事,老身向她带你道歉。”
“玉溪不敢。”秋玉溪此时低着头,看不出脸色。
“可有烫着?让老身看看。”冷老夫人伸手想拨开她的衣袖,秋玉溪佯装挣扎了几下。
待冷老夫人看见她手上的燎泡,倒抽一口冷气:“快唤大夫来!”
秋玉溪柔弱道:“已经瞧过大夫了,大夫说并无大碍。”
“那便好,那便好。”冷老夫人一脸担忧的看着她,“这么多燎泡,可还疼啊?”
秋玉溪静静的摇了摇头。
冷老夫人冲下人使了一个眼神,众人纷纷退下。
冷老夫人拉着她的手,问道:“今日你与清霜到底怎么了?告诉老身,老身好为你主持公道。”
秋玉溪含着泪不说话,任冷老夫人怎么问都不说,只低着头,万分委屈。
见她不肯言语,冷老夫人也不好问。便让她回房好生休息,命嬷嬷好生照料她。
待秋玉溪走后,冷老夫人独自端坐,眼神晦暗不明,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冷老夫人阅历丰富,识人众多。怎会看不清秋玉溪的为人?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柳嬷嬷上前道:“老夫人,老奴看那秋娘子根本不是什么来投奔的亲戚。”
“哦?你以为如何?”冷老夫人冷冽的不带一丝感情。
“倒像是……”柳嬷嬷嗫嚅再三,小心翼翼道,“像是将二老爷当做是荣华富贵的跳板。”
冷老夫人横眉冷对,遂道:“此子不可留。”
……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春意盎然,莺歌燕舞。
如此美好的季节里,却有人心情阴沉,百般焦躁。
冷清霜正在屋子里踱步,面色阴沉得瘆人。她回想起昨日之举,才发觉自己鲁莽,中了秋玉溪的计,懊悔不已。
若是秋玉溪将此事告知爹爹,爹爹想必会更加厌弃她,冷清霜抿了抿唇。
“小姐,该用早膳了。”宗玥自门口走来,手上提着食篮。
冷清霜这才坐下,宗玥走向冷清霜,将食篮中的东西一一取出。
地黄馎饪,糯米糍粑,牛乳茶。
乍一看很丰盛,冷清霜看到早膳的第一眼就拍桌子瞪眼:“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竟敢苛待本小姐!”
宗玥扑通一声跪下:“小姐息怒!小姐息怒!刚开月院子里的银两已经不足,小厨房真的采购不起昂贵的食材了!小姐开恩啊!”
冷清霜心下一沉。
她以前有姨娘管着,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每月都有姨娘补贴的银子,如今书香苑的银子只进不出,她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向冷桓要钱。
一瞥桌上的膳食,与她先前的山珍海味比起来简直是糟糠菜。
她耐着性子尝了一口,瞬间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嘴里还嚷着:“这是什么鬼东西!饿死我也不吃!”
宗玥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冷清霜见她无动于衷,猛得冲她踢了一脚:“快把这些鬼东西拿走!倒掉!本小姐以后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
宗玥吃痛,但还是乖乖照做。
屋子里只剩下独自埋怨的冷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