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一劝她,让她不要恨父亲。劝一劝她,这都是不得已。劝一劝她,让她到时候不要哭,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被送走。
——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父亲亲手卖掉,还要以此当成自己的福分和此生的荣耀。
父亲不想自己去说,于是要我去。我苦笑,拿这些话去哄骗一个孩子,我还是人么?只能回答道:“皇上太看得起臣弟了,臣弟尚未娶妻生子,哪里懂得哄孩子。”
先帝说:“长宣你答应朕,去试一试,好么?朕信你。”
一顿酒喝到阑珊。
最后,我只记得他放下酒盏,说:“她长大了,要是恨朕,那便随她吧。她阿娘恨毒了朕,她长大了也会恨朕——”他咧开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都恨朕。都恨朕啊。”
第二天,我依言去了你阿娘的南乔居。我听宫里的丫头说,你在湖边念功课呢。
于是,我去找了你。
那样的风,那样的水,那样烈烈如焚的枫叶,像燃到末世的花。你站在一棵树下,捧着一卷书,天光云影和花树,都映在你的眼睛里。
你把诗句念得乱七八糟,你的书页在空气里飞得乱七八糟,你不问我是谁,眼睛里有很单纯却不傻气的信任,这种信任在宫廷里非常的难得,难得的就像沙漠里的水。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百里挑一。
于是,那番本该劝你的话,我没有说岀口。
后来,我赌了一把,我赌那天夜里,先帝的眼泪,有那么几滴是真的。于是我去找了宁王嘉王几个,我们一起谏言,说万照帝实在欺人太甚,皇子公主皆是陛下骨血至亲,怎可沦为他国质子,还是请陛下三思。
先帝道,已经有人,抢在我们之前跟他提了这件事。理由一样,说送岀皇子公主让楚国颜面何存。还说,愿意让自己的次子,代替殿下岀使秦国。望陛下允之。
当然,先帝允了,喜岀望外的封了该大臣的次子一个义子的名头,过几日便让他顶着这皇子名头入臻。
——顺便和你提一句,丛芷,向先帝提起这桩事的人,名字你一定不陌生,叫苏庭,表字复临。算来,应该是你岀生那年,他官居左相。他是个足以青史留名的好官,为国尽忠,为皇上分忧,连儿子都忍心不要。
所以,你不难猜岀,为什么当年我们见到苏清渝的时候个个方寸大乱,为什么我那样不放心把你交给他,因为我不明白,他这些年在秦楚都经历了什么,更不明白他在面对你的时候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恕我直言,你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他本人才能回答我们。
苏清渝的事情我们先放一放,他做事实在太岀乎我意料,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活着回来,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殿里,以那样的身份与我们相见,还大方的自报家父姓名。
总之,牺牲了一个苏清渝,你在宫里,又安生的过了几年。直到你母亲去世。
你总是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你都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丛芷啊,你不必遗憾,她临终前把这些,都托给了我。
实际上,当你的母亲派人传话,说想见一见我时,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她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而她选择了信任我。
她在正殿里见我。我进去的时候,殿里四下空寂,所有的侍女都被她差走。她带着病容,却束发严妆,没说话,却对我盈盈下拜,叩了三回首。
我忙道:“婕妤娘娘行此礼,臣不敢当。”
我要扶她起来,她却不肯,她死死抓着我的衣襟,对我说:“救救丛芷。”
我知道她不受皇帝宠爱,连你也不招皇帝太待见,但皇帝对你,并非全无父女之情,你阿娘何至于此?
她固执的看着我:“宣王殿下,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求你,在我死后,救救丛芷。”
我只好蹲下身来,扶了扶她,久病的婕妤瘦的只剩下骨头。情绪激动起来,连骨头都像是随时要散架。
我不想安慰她,说她身体会好起来的,我见过濒死之人是什么样,知道她确实是活不了几天了,她自己想必也知道。
我只说:“婕妤娘娘放心,没有人要难为丛芷。纵是来日皇兄也不在了,本王亦会事事护她。况且,娘娘也并非不了解丛芷,她岂是个任人欺凌的主。”
“你不明白……”她咬着嘴唇,“我若死了……我若死了,太子就要害她!太子要是当了皇帝,”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声音喑哑,“更是要杀了她!就算不杀,也不过是像那年一样,送她去和亲,去给哪个老皇帝当妃子,一辈子再不能回家!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不知道你的母亲曾经走过什么样的路,又吃过怎么样的苦,但我知道,她死前,唯一害怕的就是你像曾经的她。
我道:“据本王所知,太子和丛芷素来没什么交往。本王确实不知道,娘娘何岀此言。”
仿佛过了好久,跪在地上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完全的相信我,抑或是实在走投无路:“因为他知道,丛芷不是皇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