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御快步迎上去,与入殿之人几近贴面而立。
来者忙后退一步稽首,说话的声音清越温润,却充满了难以掩盖的疲惫,“臣北玄武卫日躔禁卫军第四十三任太微奚迟敬叩紫微,吾皇万岁!”
“快免!”文御赶紧将他扶起,急声问道,“找到了吗?”
奚迟眼底一黯,轻轻点了下头,“回陛下,找到了。”
“正在何处?”文御急得额角冒出汗来,乌亮的眼睛瞪得浑圆,“人正在何处?”
“业已驾崩,留有此物。”奚迟从腰带里摸出一片丝绸包裹的不足巴掌大的块状物交给文御,“臣不知这是何物,一直攥在手里,臣敲断手指方取出。”
块状物看着像一块叠起来的布,沾满了厚厚一层附着物,将皴皱的布片上下几层紧紧粘成薄片,乌糟糟的,看不出本来面貌。
文御像是被恐怖的东西吓到一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后退两步,险些坐在地上,幸好张赋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搀住。
“陛下节哀,龙体要紧。”
“我就知道,”文御面白如纸,薄唇战栗,失魂落魄地嗫嗫自语,“我早就猜到了……”
他紧紧攥着那块僵硬的布,布块上的附着物被捏碎化开,隔着绸缎在他手上留下一片深褐色的印迹。
张赋秋端来一盆凉水,将小布块放入水中化开,水里立刻飘起一层褐色,越泡越浓,直至红得发黑。
奚迟将布条搓洗干净呈上前,勉强能看出原来是块白布,布上用丝线绣着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小字和交错的曲线。
现在白布染成了浅褐色,线条搓开了毛边。
文御颓然坐于案后,摆摆手让两人先出去。
奚迟与张赋秋对视一眼,轻步离开。
湿漉漉的白布摊开在案上,文御聚精会神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可上面的字却像是被施了妖术长了腿,他看到哪里,哪里的字便四散逃逸,争先恐后地躲着他的视线,始终不能捕捉到一字一句,始终感到陌生无比。
如看天书,见而不懂。
他使劲搓了搓脸,再看仍是如此。
往日精明通透的头脑像是被一大团沾满饴糖的乱麻堵住了通路,黏腻、壅塞且迟钝,活泛的心脏被一缕缕丝线绕紧,丝线深深割进肉里,如凌迟一般,连跳动都成了一遭严刑。
他捂着脸,手掌隔着眼皮按在眼睛上,压迫所带来的微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两分。
“是我的错,是我太轻率妄为……”
莹澈的水滴晕开深色的圆圈,风路过破损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声。
张赋秋拎着袖子不停地抹眼睛,蹭得眼角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何时归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怕声音太高会刺穿眼前之人淡漠的双眼,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痛苦。
“长公主说陛下的墓陵在王廷西北百里外,我去看过了,确实有新土,应当不假,归葬恐怕得再等一等,南戎一直瞒着,时机未到,我们也只能装作不知。”
一个半月,奚迟跑遍了大半个草原,将心思留在了那无比憎恨的地方。
张赋秋嗫嚅几番,似有话想说但不敢说,欲言又止着偷瞄了奚迟一眼,心虚地半低下头。
奚迟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但他并未挑明,他想让所有人和他一样痛苦,“东西还在吗?”
张赋秋点头,隐隐有些惭愧,“陛下将它存在冰鉴里,但效果不佳。”
“无妨,终归是要入土的。”奚迟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浊气息,“我何时能带回去?”
张赋秋回答得支支吾吾,“眼下事务繁忙,陛下可能顾不上……要不再等等,等过段时间或者其他机会……”
奚迟出人意料地干脆,“好。”
他这般体贴反倒令张赋秋越发难过,总想着说些什么安慰对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无力。
两人对面站着,视线停留在各自脚边的一亩三分地里,良久无言。
风声渐息,积雪已有两三寸厚,像一大块明晃晃的月光,映得人脸色苍白。
“凉国侯已返回房州,方才我忘记将此事禀明陛下。”奚迟忽然说道。
张赋秋心里明白,当下叩门请入。
奚迟并未跟进去,他转头看向银亮的雪地,忽觉这人间至纯至洁的颜色甚是刺目,理应再沾一点殷红如血的艳色,像梅花凋落的花瓣一样四处泼洒开来才好看。
他独自立于凛凛寒风中,身姿单薄,摇摇欲坠,任雪花攀上发梢和眉眼,神色无助又绝望。
无极殿直到后半夜才熄灯,奚迟披着一身寒霜,孤零零地回到东侧殿的住处。
他一进门便看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面曾出现在信中的菱花形天子镜。
半人高的镜子上盖着一块黑泛赤色的鲛绡,被开门带进来的夜风吹得缥缈。
鲛绡在烛火下折射着金芒,隐约可见底下光亮如水的镜面与袅娜多姿的镜框,宛如一位蒙着头纱的月下美人。
奚迟站在镜子前,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底突然窜上一股无名邪火,毒蛇似的咬着他。
却邪天马悍然出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镜子劈过去,却在刀刃即将碰到鲛绡时顿住了势头。
他咬紧牙关,竭力压下熊熊怒火,强迫自己合衣卧入被褥间,背对着那面吊诡的大镜子,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更无人入梦。
未几,江南于飞雪飘渺中开春。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日之计在乎春闱。
鉴于前几年闹出的各种花活儿,文御想了个新招数,登基大朝时便已作为新帝新政颁布天下——取消不定期制举,吏部试后加入一场固定制举,谓之“殿试”,由考功郎中拟题,御史大夫监考,宰相初判,文御复核,众生于太极殿作答,时长三个时辰,次日放榜。
甲科及第者不必再参加由吏部组织的关试和省部司台等单独组织的科目选,可直接取得做官资格成为正式官人,若得考官青眼,亦不乏京官释褐的可能。
最有意思的是,最终取士之人由吏部官人变成了皇帝本人,被录取之人自然而然便成了皇帝的门生,以后出门在外大可骄傲自称“天子门生”。
老师与学生,有这样一层亲密的师生关系在,何愁报国无门。
此制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身为尚书左仆射参知政事的杜鉴自是大力拥护,盛元济也随声应和了几句,毕竟这件事于二位宰相而言颇有益处。
伊喆这位新上任的给事中提了个新建议,建议考卷糊名并着专人誊录后再予考官评判,如此可保公平公正。
文御认为此计甚妙,遂以二十匹绢奖其“直内方外,芒寒色正”。
但在宫外,伊喆却成了阻人前程的罪人。
多少人都是靠家世、人脉或自身已有的名气博得考官和贵人青睐,从而金榜题名步入仕途,如今糊了姓名改了笔迹,行卷、温卷便成了徒劳,拜谒中耗费的心力、财力也全都打了水漂,怎能教人不恨!
一时间,骂声不绝,伊宅后门被石块砸击的声音昼夜不停。
尽管众人反对,但文御还是采纳了这个建议,事实也证明,效果显著。
进士录取人数未及往年一半,明经多一些,却也只有二十人,一行到政事堂拜会宰相时连堂内都没站满,游街赴宴的队伍看上去亦颇为寒酸。
文御看着进士及第名单心里很不是滋味,比例失衡到令他和朝臣瞠目结舌,自诩于圣贤经典钩深探赜、儒家正道在北方的侨姓文臣更是颜面扫地——
七人中有六人出身南方,其中四名门阀,一名士族,一名寒门,剩余一人出身北方门阀,士族竟无一人,遑论寒门。
文御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这种结果,本意是想遏制门阀和士族依托家族教育侵占寒门中举名额的现象,谁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结果虽说不上多坏,但侨姓也属实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难怪从前总是排挤南方人,看来市井所言不假,南士绝非文才不够,只是因为不想脱离本土势力而不愿参加科举。
惊喜并存,利弊相生。
此事虽令人难堪,却也让文御得了便宜。
经此一事,他算是取得了南士的信任,二者关系日趋亲密,隔阂排斥也在缓慢消融,往后行事必将愈加便利。
不过此举实非他本意,只能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往后再有这种好事,大可不必再以丢人的方式促进。
这场改革再度唤醒了奚迟深藏心底的梦。
他曾无数次远观这些笔底烟花的天之骄子,无数次幻想自己去参加科举。
倘若能登第,他便也意气风发地打马游街,熬着资历放个外官,做官时造福一方,候选时游寓山水,若不第他便来年再试,三试不第便回庠序做个教书先生,从此安分守己。
他也曾想过像宁宴一样做个将军,将家国放在眼前,将爱人放在心底。
但他的理想早在年岁日长中被现实消磨殆尽,如今他只想做个肆意横行的刺客,不提道德和江山,只管爱恨与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可惜他所有的想象都只是梦幻泡影,他只能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天井里故步自封,向云顶上的神明祈求有一天北方会飞来信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