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际,奚迟回了一趟小重山。
待他返回望京后,分明没有发生什么欢天喜地的大事,众人却感觉自登基前到现在一直冷着脸的小皇帝心情好了许多,病情也大有好转,着实令人欣喜。
趁文御高兴,有人旧事重提,要他立后。
文御一改往日坚持,答应会考虑此事,但不要总是催他。
有他这个回答朝臣已是心满意足,哪会不识相地频催。
不久,有捕风捉影的消息传出,文御有意立沈氏女为后。
沈氏女,也就是沈表妹,沈十二娘。
消息一出,无论真假,舆论先哗然。
沈十二娘年过二十尚未议婚,原因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眼下沈氏正打算为十二娘招赘,却又流出欲进宫的传闻,难免令人误会沈氏有拿人戏弄之嫌。
这消息越传越有鼻子有眼,是因有人亲眼目睹太微领着尚药局张姓女奉御登沈氏门。
尚药局专掌御药和诊候方脉,非帝特批不得给王公之下看诊,奉御又是尚药局之首,向来只给帝后诊疾,若非有事,沈氏何以请动太微与奉御,何况请的还是女奉御,意义更是非同凡响。
文御和沈氏对此皆未否认,便是默认了张奉御登门是为给沈十二娘诊治隐疾,以便嫁入皇室。
诊断的结果是,沈氏仍未放弃招赘。
这个结果倒令人颇为同情了,不过“欲立沈氏为后”的言论并未消弭,原因大概可以在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找到,痴男怨女、尤其是身份高贵的痴男怨女的爱恨格外令人兴奋。
奚迟想想那年祓禊宴上表兄妹的亲昵表现,想想文御平日里对沈氏的态度,再想想近日所为,越想越觉得传言有误。
张赋秋却是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咱们陛下对沈十二娘那是一片痴心啊!唉,可怜呐……怎会得了这种病,活活拆散了有情人!”
奚迟对这般说法嗤之以鼻,但不便戳穿,遂随声附和了两句,“是啊,实在可怜!”
时序初夏,南戎又派使者前来索要布帛钱。
这次文御没有马上答应他,而是要求反派使者护送钱粮至王廷并同太上皇会面,否则便不同意支付布帛钱。
南戎使者自是坚决不肯,他们上哪儿搞一个活的文城给大凉人看?
孰料文御居然当堂翻脸,指着使者的鼻子说要么同意,要么滚。
南戎使者不知这刚登基才半年的小皇帝怎敢如此要强,当下也翻了脸,要求文御立刻派人护送他回南戎王廷,他要即刻禀报大王子呼衍安达,大凉君臣想造反!
文御不想多话,招来太微送客。
奚迟跨步上前,一脚将那使者踹出丈余距离,接着有人上前将其拖走,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随后有制,发房、岚、晋三州军,由宁宴和裴明礼分率,沈春霁监军,“护送”南戎使者回归南戎。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直到看见沈春霁和裴明礼兴高采烈地奉制离朝,众臣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陛下!臣……”盛元济快步离席,衣裳还带着褶皱,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着急。
不等他开始长篇大论,文御比他更着急地散了朝,前脚出门后脚失踪,跑得比踩了风火轮还快,可见病是真的好了。
盛元济等一众反战派可不会就此放过他,朝后立马追至日常理事的天权殿。
不料天权殿中无人,一问方知人往后面的归一宫去了。
归一宫乃妃嫔聚居之所,这般轻浮举动很不符合文御一贯勤政的形象,明显是在躲人。
外臣当于归一宫前玄象门外止步,众人不得不暂退,唯独盛元济坚定候在天权殿外等文御回来。
他本意并非绝对反战,只是希望文御在选择将领时眼界再开阔一些,哪知中诏会越过三省当堂直发,看来文御私下里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南戎来人。
军国大事竟瞒着他擅作主张,这令他非常不满。
“盛公!”
盛元济正等得不耐烦,此下闻声转身,见杜鉴抄着手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来,心情顿时更差了,他忙整衣正冠,端起中书令的气度俯视过去,拱了下手,“杜仆射。”
杜鉴对他这般稍显轻慢的态度不以为然,走到阶下笑眯眯地仰首看着他,“盛公何故在此呀?”
盛元济皱起粗重的眉头,“明知故问!”
“日头暴烈,盛公何故折磨自己。”杜鉴温声软语,表情真切,倒像是真心为盛元济着想。
盛元济扫了眼其人来时的方向,想到这人方才不曾应和自己,暗中沉吟片刻,撩衣下阶,“政事堂说话。”
二人遂相携并肩离去。
躲在侧殿偷觑的三人松了口气,着实没想到杜鉴会来解围,他们还以为要跟盛元济在这里耗一整天。
“中书令今天倒是好说话,左仆射一句话便劝走了。”张赋秋印象里的盛元济强势迫人,今日这般听话倒是罕见。
文御瞅他一眼,没好气地敲了一下这个不灵光的小脑瓜。
奚迟解释说,“左仆射自南面来,归一宫则在北面。道不同,自然可以有商有量。”
张赋秋摸摸脑袋,似懂非懂。
“并非我不想让伊二十三去,实在是五郎太记仇了呀!”文御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着,“五郎心眼少得可怜,倒是挺记仇。”
奚迟神色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劝道,“灵州也很重要,离不开人。”
文御心怀担忧,“这次我自作主张,只怕已惹恼盛氏,那二人多半会想办法对付五郎和裴大。”
南士心思始终不歇,一众侨姓武将的处境始终危险。
“确定严允和乌吉已投入全部兵力了吗?”文御至今仍觉恍惚,塞外战火竟然蔓延得如此之快,迅速席卷草原中东部,甚至将乌吉以东的谟哥也拉下了水。
三部同反南戎,正是北伐良机。
奚迟颔首,“确定,包括谟哥在内。”
左王后可谓一代奇女子,凭一己之力挑动四族开战。
此人出嫁之前与谟哥白山部首领之子育有一子一女,后与乌吉表弟私生一女,出嫁后又周旋游走于南戎王与继子呼衍安达之间,先给南戎王生育一女,后又怀上呼衍安达的孩子,但这次比较不幸,难产而亡。
其侄借此从中挑拨,令两位故交认定是呼衍安达害死了左王后,加之部族旧怨,东西摩擦陡然加剧,终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为女人而战,当真是性情中人。”文御笑着摇头,“五郎亦如是。”
张赋秋当了真,不禁抹起眼泪,“真是感人。”
文御“啧”一声,又敲了他小脑瓜一下。
宴哥如是,我亦如是。
奚迟在心里念道,他一抬头,刚好对上文御的视线,对方了然于胸的神色看得他心生窘迫,不甚自在地移开了眼。
盛氏拥趸尚未想出“支援”盛元济的办法,前方便传来宁宴火速攻入大邺的捷报。
那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出征、渡河、入城一气呵成,从接到虎符到攻破大邺前后不过十余日,众人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捷报传回时南戎十三王子呼衍珞早已弃城西奔。
南士本想以事关重大为由谏言增派人手,现如今这番话生生卡在喉咙里,有人手快已然上表,由是无地自容,非但不敢和主家邀功,还要防备着主家知晓。
文御大喜过望,不顾盛元济脸色,赏赐流水般抬进凉国侯府。
宁宴愈战愈勇,猎鹰似的紧咬着呼衍珞不放,呼衍珞逃至洛汝边界,正要登船渡河时被宁宴一记百步穿杨射下马来,隔岸的南戎兵马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三王子被“叼”走。
随后呼衍兰朵陈兵绥洛边界索要兄长,遇上了誓与宁宴争个高低的裴明礼,双方立即开战。
为节省粮草,宁宴于大邺隔空放话,要呼衍兰朵率军离开河西道退回草原,否则便以其兄祭旗。
呼衍珞欲自尽以助其妹,但呼衍兰朵不许,她很在乎孪生兄长,呼衍安达亦甚看重这个弟弟,若呼衍珞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折在大凉,且不说兄妹之间情谊难舍,只怕呼衍安达会怪她作战不力。
然而不等呼衍兰朵做出决定,呼衍珞便自行从凉军营中出逃,可惜又在河边折戟,被宁宴抓了回去,而后再次出逃,再次被抓,几次三番,河水在呼衍珞眼中近乎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沟天堑。
循环的次数多了呼衍珞才看明白,凉军哪是守备松懈,分明是宁宴故意拿他取乐。
呼衍部闻讯大怒,连番请命南下雪耻。
呼衍安达如何回复尚且不知,弹劾宁宴的奏疏先在文御案头摞成了小山。
有奏宁宴骄奢无度,行军不忘穷侈极欲,铺张之举不可胜数,故疑其军费支度,恳请下令严查。
有奏宁宴前欲私放俘虏交换人质,今又私放寇首以供取乐,视兵家大事犹如儿戏,理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甚至有奏宁宴不肯与麾下将士共苦,要求文御更换将领以免军中不堪欺压骤生哗变。
“这些清高文士,向来见不得武将优越。”文御哼笑,他要攒着这些奏疏好好教育教育宁宴,免得小兔崽子四处撒野。
“文贵廉,武贵勇。”奚迟语气清淡,说出来的话令人十分舒畅,“今二者皆在陛下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