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御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梦里,裴靖像破布一样被人扯到他面前跪下,身后留下一道远不见尽头的血痕,细长柳刃在他面前翻飞,透明的皮肉自身躯上簌簌而落,雪花似的落在他脚边。
他恐惧至失声,却还有胆量弯腰捧起地上的碎肉用心端详,他看到肉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口和陈年旧疤,冰裂似的皮肤纹理亦清晰可见。
他渐渐看不清裴靖的模样,只看到柳刃抹上一条细弱修长的脖颈,他奋力扑过去试图打掉那把小刀,迎接他的却是腥甜滚烫的热血,泉涌一般洒了他满头满脸,他失去支撑扑倒在地,身下却只有白得刺眼的雪被,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失声痛哭着,紧紧攥住一把雪,雪水冰凉的触感令他一个激灵猛然惊醒,梦境瞬间如潮水般退去,但梦魇的场景和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仍在眼前。
文御惊恐地瞪着眼睛,盯着龙凤穿云的藻井大口喘气,冷汗沿着脖颈流下来,打湿了衣领和枕头。
热血扑面的感觉和气味太过真实,一时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抬起手,手上很干净,又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摸到额头上温凉的布卷。
“陛下?陛下……陛下!”
耳边传来张赋秋充满惊喜的声音,飘飘渺渺有些虚无,这让他脑海中莫名回荡起一阵嘈杂的响声,里面有哭有笑、有愤怒有悲悯,但他想不起来这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何事,只觉得恍如昨年。
他慢慢转过脸去,涣散的视线好半天才收回来,聚焦到张赋秋憔悴带泪的脸上。
“陛下醒了?”张赋秋紧张地蹙着眉,“陛下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
文御收回视线,迟滞半晌,慢吞吞地说道,“头疼。”
“奴去传李奉御!”张赋秋着急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拉住衣裳,遂疑惑回头,“陛下?”
文御松了手却没吭声,只是环顾左右,茫然地打量着灯火通明的寝殿。
床边的火盆里劈啪作响,透亮的地砖上映着明晃晃的烛光。
他盯着那烛光,低声问张赋秋,“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
听他嗓音有点哑,张赋秋赶忙扶他坐起来倚住软垫,端来一杯温水慢慢喂他,然后才回答,“这是无极殿,登基大典太过繁琐,陛下劳累过度晕倒了,无极殿是帝寝,陛下理应在这里呀!”
“是吗……是这样吗?”文御觉得张赋秋说得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但又说不出来应该是哪样,“现在是何时?”
“元月二日戌时二刻。”
文御盯着玉碗里微微晃动的清水波,皱着眉,好像在努力接收消息,努力做出反应。
张赋秋试探问他,“奴去传李奉御吧?”
“好。”文御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赋秋走到门口,忽然提声问道,“太微回了吗?”
张赋秋脚步一顿,回身笑道,“还没有。”
“她怎么还不回来?”文御垂眉敛目,语气颇有几分不满。
张赋秋脸上的表情陡然紧张起来,“可能有事耽搁了。”
文御无比失落地回了句“知道了”,气色颓然如玉碎。
张赋秋微微佝着背,离开的背影似落荒而逃。
文御抬手招来一个内侍,“传东金蛟卫副将军裴明礼。”
一粒渺小的种子不知何时破土发芽,在一夜之间长成参天大树,遮蔽了日光,使心底冰凉。
南戎使者在登基大典上用一盘菜气得新帝吐血昏厥一事很快传至四面八方,传言五花八门,细节却很是模糊,甚少有人能说清。
宁宴甫一听闻便火冒三丈,一脚踹碎了面前的书案,“王八羔子竟敢拿一盘菜侮辱陛下,老子掀了呼衍安达的祖坟,他祖宗齐齐从坟里蹦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个贼孙子真他妈好菜!”
部下罗列两侧不敢吭声,私心觉得此事听来像无稽之谈,什么菜能把陛下气成这样,难不成拔了一把草送过来了?
宁宴叉着腰来回转圈,越转越生气,又一脚踹飞了胡床。
部下提议申请用兵,激起一阵应合。
宁宴愤愤地扯过两张纸,趴在床上奋笔疾书给文御写信,要带兵进攻大邺,先搞死呼衍安达的弟妹,再出关搞死呼衍安达本人,好教南戎知道谁是筷子谁是菜!
他也已想好粮草从何而来,打算学习南戎,只带几日口粮上路,出关后一路打一路抢,直至南戎王廷,快捷又省事。
不对,这样和草原狗贼有什么区别!
他划掉“抢”字,改成“借”,先“借”牧民的粮食,攻破王廷后抢夺王廷的财物还给牧民,冤有头债有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这个计划任谁见了都说好,宁宴得意地吹干纸上的墨,让人快马加鞭给文御送过去。
众人兴冲冲地准备着,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便立刻起兵北上,为皇帝陛下报“一菜之仇”。
然而上表送出后却始终未有回音,不等再度上表谏言,日躔卫来人悄悄带走了宁宴。
宁宴离开时魂不守舍,上马时还摔了一跤,最后是那名日躔卫将他托上马背的,走前亦未留下只言片语。
众将见状心中忐忑,诸思俱歇。
花开两朵,文御并非没有收到宁宴上书,他亦知此事可行,但是时机未到,况且登基大典虎头蛇尾,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一菜之仇”反倒是次要的。
“陛下,”张赋秋从外头小跑进来,“丽妃和华妃来给陛下送点心。”
文御翻着奏疏,头也懒得抬,“让她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别总往天权殿跑,这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张赋秋应声返回,不多时,门外传来他恭敬回话的声音,“……往翠微宫……请惠妃定夺……”
新帝登基册封六宫,文御十分大方,正一品三妃俱全,林氏惠妃,虞氏丽妃,连后进宫的伊氏都得封华妃。
妃父亦同封郡公,先来后到按序排列,南北一视同仁,任谁都无法昧着良心说一句“不妥”。
后位依旧万众瞩目,对于文御摒弃成宪,单独追封李氏为“节皇后”却没有册立继后的行为,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难忘旧爱的说辞听来悦耳,但很难使某些人精信服,都是混迹官场大半辈子的老狐狸,还能看不穿小狐狸的伎俩?大不了继续拉扯,强迫对方先低头,总归皇后只有一个,花落谁家是有定数的,不值得为此着急。
既无人催促,文御便权作无事发生,他是皇帝,即便七老八十也能广纳适婚女子,他敢拖,那些人敢拖吗?再者,君为臣纲,堂堂帝王,纵使羸弱也不能被一桩婚事拿捏住,他打定主意将对发妻的“怀念”进行到底,乃至于守身如玉。
这种清心寡欲的做派着实吓坏了一部分人,哭天抢地地上表劝文御万万不可重蹈太上皇覆辙,务必趁年轻摒弃一应“不该有的杂念”,做一个对皇族、对社稷有用的皇帝。
文御见书失笑,转手赐上书最勤快、言辞最激烈的几位每人一名美妾,激励他们开枝散叶,为人表率。
其实文御并没有特殊癖好,也并非讨厌女子,他只是单纯觉得后宫没意思——林惠妃文静,执掌六宫,又是潜邸老人,他去翠微宫便多一些,伊华妃内向,不爱说话,他也不是主动的性格,二人无话可说,相处气氛有点压抑,便不太爱去,至于虞丽妃,吵闹不说,还有“前科”,他实在不想见到这个人。
他没有寡人之疾,也没有男欢女爱的欲望,自然懒得在妃嫔身上花心思。
三妃一个月只与文御见一次面,想花心思也鲜有机会,不过没有机会不要紧,可以创造机会,譬如眼前,张赋秋嘴皮子都快磨烂了丽华二妃还是不肯离开,一定要把点心送进来。
文御纡尊降贵地抬起眼皮瞥了殿门一眼,对丽妃不满的娇嗔置若罔闻,对张赋秋温和的手段嫌弃万分。
果然,直接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才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
他这般想着,心底蓦然一空,莫名发起呆来。
二妃最后被说动,悻悻离开,但点心还是送了进来。
文御咬了一口点心,甜腻腻的,便教张赋秋拿去分掉,这口点心尚未咽下去,又闻宫人通传中书令盛公觐见,他赶紧收起凌乱的心绪,笑脸相迎。
盛元济缓步入殿,说明来意,原是举荐人才来了。
文御佯作感兴趣的模样,洗耳恭听。
盛元济自称有一人才,望京徐氏出身,“其人恭敬而逊,听从而敏,不以私决择,不以私取与,挢然端志,应卒遇变,可谓能臣,臣以为可迁尚书吏部员外郎。”
望京徐氏,谱牒之家,个中心思一望而知。
文御只略作思忖便应下了,并表示会特别关照晋郡公、吏部尚书林正和为之提携。
盛元济推辞婉拒,躬身谢恩,稍一寒暄即告退。
盛氏离开后不久,天色暗了下来,外面飘起零星雪花。
送盛氏出宫的张赋秋忽然急促折返,一脸喜色地嚷嚷着,“陛下,太微觐见!”
文御闻声一怔,握笔的手不自觉地颤起来,一滴淡墨落在书案上,他着急忙慌地拾起衣袖擦净,起身时险些带翻书案,“快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