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御看着无法站立甚至坐不稳、只能跪在地上连头都无力抬起的裴靖,听着她即便已经意识不清却仍旧可以一字一句清晰禀报的话,脊背上悚然冒出一股刺骨凉意直冲头顶,激得他头皮紧缩、四肢发麻。
你真的只是一名刺客吗?
他盯着裴靖在心里问道。
他想看透眼前这个年方十四的小刺客,也想亲口问问这人,“日躔卫都同你一般坚韧忠勇,还是只你一人如此”?
“太微、太微!”他自无法言说的惊骇中找回自己的声音,眼中带了几分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神色,“她伤得很重,还是先传太医,等她好起来再禀报也不迟!”
“殿下稍安勿躁,”太微何尝不想,但规矩摆在那里,“情报要紧。”
“可她是个人啊!”文御难以理解,“岂能将情报看得比人还重要?”
“殿下,她首先是大凉的日躔禁卫军,其次才是人。”
文御愕然,张口结舌。
所有人都说日躔卫可怕,包括宁宴,但一直以来他对这份可怕始终没有概念。
有幸,今夜他见识到了。
难怪营里只收幼年孤儿,这般苛刻的规矩,自是得从小培养适应,不断灌输誓死效忠的思想,方能打造如此锋利的暗器。
文御死死盯着裴靖的一举一动,见对方颤着手在衣襟里摸了两下后突然失力倒地,他霎时顾不得礼节和男女大防,扑过去将藏在衣襟里的东西尽数扒出来,这便要扶裴靖到榻上躺着。
“殿下,于礼不合。”太微再次拦到面前。
“她真的会死的!”文御忍不住大吼,给太微看沾满手心手背的血。
“殿下请稍安勿躁。”太微充耳不闻,扶起裴靖让她继续说。
裴靖咽下喉中的血,拼尽全力与精神将情报说完,护送公主出嫁、探查血浮屠的任务至此完成,她一下瘫倒在地,双目紧闭,四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任谁呼喊都无有反应。
直至眼下,太微才向文御申请带裴靖回营诊治。
“你不必问我,你想如何便如何!”文御气得手脚冰凉,要扶着张赋秋才能站稳,“难怪日躔卫的医士能跟阎王抢人,原来都是这样练出来的,真真是妙手回春、登峰造极啊!”
太微似乎没有察觉到话里的嘲讽之意,默不作声地背起裴靖离开。
行至院中,裴靖突然苏醒,一把扯掉面具。
太微感觉到异动便赶紧将裴靖放下,甫一落地,裴靖便弯腰呕吐不止,咬了两口的胡饼、喝过的河水、胆汁酸水混着发黑的血一股脑涌进郁郁葱葱的花丛中。
太微顺着裴靖瘦削佝偻的脊背,伤口泵出温热的血,一层层涂在手心里。
一切皆为窗后的张赋秋收入眼里,待二人离开,他忍不住擦起眼角,为裴靖打抱不平,“十一娘真是可怜。”
“她那是可怜吗?”文御哼笑一声,抬手敲了下案,“她那是傻得出奇,傻出花儿了!”
张赋秋偷偷觑他一眼,挑几句心里话说了,“这说明日躔卫,起码十一娘确实忠诚可靠,值得殿下信任器重,有十一娘在侧,殿下何愁大事不成?”
文御当下无言,熟思张赋秋所言。
裴靖其人,于男子中亦是罕见,竟刚好具备他需要的所有品质,眼下年纪尚小,便已有这般本事和担当,只要好生调教,将来必成真正无匹的当世令器!
唯一欠缺的便是生为女子身,偏偏宁宴又爱得不得了,堪用程度大打折扣,实在可惜至极。
说到宁宴,文御突然拧起眉头,问道,“五郎去哪儿了,怎么还没来?平日里口口声声爱人家爱得恨不得把心剜出来,怎地事到临头连个人影都不见?”
张赋秋呆了呆,感觉他家殿下话里好像充满了怨气,“那奴、奴去催一催?”
“催什么催,收尸都赶不上温乎的!”文御冷着脸站起来,余光瞥见地上混乱纵横的血迹,顿觉甚是刺眼,看得他头晕,遂打发张赋秋去拿抹布擦掉。
但等张赋秋拿来湿布他又不想擦了,说要留着吓宁宴一吓。
张赋秋无奈地拿走湿布,对他家殿下突如其来的幼稚行为很是包容。
不怪文御生气,宁宴一向不老实,得空便到处乱蹿,总是找不到人,称其“狡兔三窟”也不为过,今日亦是如此,其人上午还在家等消息,下午便溜回了小重山,傍晚下山去裴明礼家吃饭,饭罢又回了家,未及入夜再次返回小重山,当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宁宴在营里坐了一个多时辰,感觉有些心慌意乱,便又下了山,跑回家拿行李要今晚启程。
可巧,太微带裴靖上山走的是芙蓉池那条近道,宁宴下山走的是离他家更近的东侧山道,三人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
等宁宴拿好行李进宫道别,方知太微早已带裴靖回营,他正准备坐下歇歇,却听闻裴靖情况不妙,当即从座位上跳起来,忙不迭地跑回小重山。
文御被他这一番“辗转腾挪”闹腾得直叹气。
春早正在给裴靖治伤,被突然间破门而入的宁宴吓了一跳,气得她骂了一句“冒冒失失的小兔崽子”。
宁宴顾不上道歉,纵身扑至榻前,俯身望着昏睡不醒的裴靖,紧紧握住搭在榻边的手,低声唤了几声“卿卿”,声音酸涩至极,充满恐惧与不安。
眼前之人气息弱不可闻,暖色烛光照耀下的皮肤泛着青灰,一道道伤细细看过去,皮肉腐败,血色狰狞。
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掐住宁宴的心脏,尖利的手指深深抠入其中,令他每一下心跳都带着血肉撕裂的剧痛,痛得他浑身颤抖,“她怎么样了?”
春早瞥了一眼,“挺好。”
“挺好?”宁宴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没好好打理,烂成这样算好看的,你可能没见过烂得更厉害的,上回清明手臂上的刀伤烂得啧啧啧……”
宁宴没心思继续听后面的话,他拨开黏在裴靖脸颊上的乱发,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过紧闭的双眼和裂口的嘴唇,眼泪“啪嗒啪嗒”断线珠子似的滴在裴靖金纸似的脸颊上,他赶忙用手轻轻擦掉,抬头看向春早,“她会……她会好起来吗?”
“当然?”春早用小剪刀剪着伤口上的腐肉,手下的身躯仿佛早已死去一般对疼痛毫无反应,任她随意拾掇,“不过炎症很厉害,烧得也很厉害,内伤更严重,养不好定会伤及根本,活定是能活下来的,其他的你要求不要太高。”
“春早姨,你一定要救救她!”宁宴抱住春早的腿,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瞎呀!”春早没好气地蹬开他,“再不松手我不救了!”
宁宴立马听话地松开手,忽而跌坐在地埋首痛哭,“她答应过我会全须全尾地回来,她怎能说话不算话……”
“她不但没少零件儿,还多了很多伤,这怎不算全须全尾?堂堂男子汉哭什么,留着力气好好照顾她,照顾好了她还能不答应你?”春早笑嘻嘻地乜着宁宴。
宁宴咬着拳头,勉强止住哭声,“我不能趁人之危。”
“哟哟哟,你这会儿说这些她可听不到!”春早取笑着,不耐烦地踢了宁宴一脚,“别嚎了!方才诓你的,星纪的伤不严重,只是过度疲劳,你且让人睡个安稳觉吧!”
“当真?”宁宴悬在心头的大石瞬间消弭于无形,他坐在地上,放慢呼吸,小心抱住裴靖的手,盯着那副苍白暗淡的面容不敢眨眼。
有人愿意待着不走,春早也用不着客气,将宁宴指使得团团转,直至旦明方结束。
宁宴不愿去休息,顶着两个黑眼圈趴在枕边看着裴靖,看着看着莫名生起气来。
裴靖总是将他和奚迟的叮嘱当作耳旁风,刚出道时有奚迟带着、监督着且知谨小慎微,单独行动时便异常莽撞。
所有人都知道血浮屠究竟有多难探查,她却拼命往里冲,文御明明为她留了三分余地,她只需说没查到便万事大吉,何必非要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你变了,”宁宴托着下巴看着裴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自从出道以后你就变了,你再也不听话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和阿迟怎么办,天市欠你那么多钱你不要了?你等着吧,你做的好事我要全部告诉阿迟……”
“告诉我什么?”奚迟人随声至,一身风尘仆仆。
宁宴见他来了便起身让到一边,低声询问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前几日,奚迟等人前去皇陵收尾,清理修陵的工匠和混入其中的宵小,免得这些人口风不严或心怀不轨,将消息透露出去,招来一些亡命之徒打扰大行皇帝。
“皇陵已修缮完毕,由阴老将军带兵驻守。”
阴老将军名玄德,是凉国长公主的老师,近些年鲜少出征,一直待在京畿操练南龙骁卫,这次奉命暂驻皇陵。
奚迟说罢,低头看看裴靖,秀气的眉尖一蹙,半晌没吭声。
“表哥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对她一阵好夸。”宁宴嗫喏道。
奚迟不置可否地“哦”了声,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悲,语气却是异常尖锐,“能者多劳,往后且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