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来探望裴靖的是麻花辫。
老浮屠刚离开,麻花辫便蹑手蹑脚地摸进来,蹲在榻边轻轻推了推裴靖,用生涩的大凉话叫了一声“小裴”,见裴靖面色灰青,毫无反应,她不由得心生忐忑,伸手探了下鼻息。
下一刻,她惊惧地跌坐在地上,少顷跳起来,哭喊着跑了出去。
不多时,帐子里聚满了闻讯而来的人。
守卫见裴靖双目紧闭,便弯腰试了试鼻息和颈侧,又找来巫医看了一遭,最后跟老浮屠说“他快死了,扔了吧”。
众人心情复杂地散去,麻花辫折回来蹲在裴靖身侧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唠叨个不停。
裴靖被麻花辫吵得十分难受,脑袋里像是填了一堆蚊蝇,又胀又乱,太阳穴和头皮“突突”跳个不停。
未至天亮,又有人过来试探她的情况,看罢将她扔上马背带出了营地。
等到河边,那人一把将她掀下马去,垃圾似的丢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随即调转马头迅速离去。
裴靖很快自短暂的停息中醒转,不妨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腥臭的热息熏得险些又闭过气去,粗粝的舌头舔着她的脸颊,尖锐的獠牙在脖颈附近来回试探。
她陡然翻身扣住狼头,双手用力一掰,只闻“咔嚓”一声脆响,灰狼翻倒在地,她找了块石头砸碎灰狼的脑袋,将血洒在地上,拖着狼尸沿着河岸去找马。
被丢弃的位置离藏马的地方不远,行不过数十丈便看到了那个略微凸起的小洞窟。
万幸,枣红马还在里面,正被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吓得瑟瑟发抖。
裴靖扯烂外袍,抱着狼尸爬上马背,往密林的方向行去,一路走一路抛掷外袍碎片。
她进林扔掉狼尸和碎衣裳,返回林前那片最大的灌木丛里,在一块方形巨石旁刨出一个小包裹。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日躔卫黑衣,并面具和药膏,底下压着盘成一圈的漆黑链刃,用刀簪固定着——因着这次任务,宁宴请求文御将万劫龙雀赐还给她,顺带着将却邪天马也要回来还给了奚迟。
裴靖在伤处草草涂了一层药膏,又服下两粒药丸,将旧衣划烂扔在地上,换好衣裳重新上马,趁天色未明往大凉的方向疾驰而去。
走到半路,她突觉心口堵得厉害,有些喘不上气,本打算天亮后找个集市买些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谁知道会不会遇到熟人,可不能刚出狼窝又入虎口,遂未敢停马。
如此坚持了七八日,终于在一个雨天的傍晚,她眼前猛地一黑,侧身从马上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泥地里,摔得眼冒金星,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强压下就此躺倒的冲动,挣扎着从水坑里爬起来,但刚走没两步便忽觉胸口窜上一股热流,一股脑涌到喉咙里,呛得她不停地咳嗽,面具一摘,雨点似的血花立刻溅得到处都是。
算了,歇一会儿。
惫懒的念头乍起,身体立马失去支撑,当下便腿一软跪倒在水洼里,她赶紧撑住地面,让冰凉的雨水灌入衣领,借此保持清醒。
她知道自己的伤势正在迅速恶化,不禁庆幸方才没有放纵自己躺下去,一旦泄了这口气,今日必然要死在这里。
她死了不要紧,谁把消息传回去,靠这匹马吗?
裴靖扭头看着正埋头在泥水里啃杂草的枣红马,心里一阵无力,只能不断给自己鼓劲,争取一口气跑回留柳关。
只要进了大凉的关隘,一切都会好起来,会有驿站帮她传讯,至时便可以安心养伤,不必急于一时。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翻身上马。
好在这匹枣红马没有让她失望,速度好,耐力亦佳,跑起来仿佛不知疲倦,雨天亦如履平地。
和马一比,她反倒成了拖累,因身体总出状况,枣红马不得不常常停下来等她,导致抵达留柳关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好几日。
裴靖用日躔令敲开关门,守关将士见她情况不妙,急忙将她带回营地治伤。
有夏正的药涂着,外伤溃烂得并不厉害,有些甚至已经愈合。内伤本不严重,无奈她近月以来不眠不休地奔波,并未认真休养,如今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起码要将养十天半个月才能有所好转。
医士喂裴靖喝了两碗苦穿天灵盖的药,叮嘱她安分躺着不要乱跑,以免伤及根本。
裴靖乖巧地点点头,老老实实躺在榻上,但等帐里的众医官一离开,她立马跳下床蹿了出去。
不料出师不利,她一冲出帐门便与帮她治伤的医士迎面相遇,面面相觑之下,她急中生智,哽咽着向医士连连道谢,将医士和医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钦佩之态近乎涕泗横流。
医士被不要钱似的夸赞绕晕了,等反应过来时病人已骑上马跑出了辕门。
留柳驿在军营之东,三五刻钟即到。
裴靖借了个房间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借了一套正经辔头给枣红马套上,这匹马驼人的任务到此结束,之后只需陪跑到大邺即可。
她本想按计划在此停留歇一日,谁知驿中信使出门送信去了,半月之后方归,遂只好作罢,歇息稍许接着上路。
裴靖走得急,大邺的人等得亦是着急。
日躔卫的复命日期一贯准确到某日子时前,回归时间可后延十至十五日,但任务完成的回信必须准时发还。
若超过二十日仍未见回复,便当作失败处理,天市会派人前去辅助。若超过三十日仍不见人,便当作亡故处理,太微会派人外出收尸。
裴靖的复命时间是十月二日子时前,今天是十月十七日,文御却已感到无比焦虑,但又说不清因何而焦虑,他需要考虑的实在太多,因此产生的担忧亦是太多。
他试图向太微寻求帮助和宽慰,太微却建议他再等四天,倘若仍未见人,便派人北上寻找。
等到十月十八日,文御受不了了,各种胡思乱想令他夜不能寐,做梦总是梦到“血浮屠”擒获裴靖、南戎借口出兵的场景。
为安抚文御的情绪,太微只好答应宁宴二十日清晨启程寻人的请求。
得知消息的天市身心如坠深渊,裴靖一死相当于奚迟也没了,两大摇钱树一起倒了,这教他怎能不心痛。
大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裴靖亦然,赵毅留下的这匹黄马看着高大威猛,实则一言难尽,和北玄武卫一样,是个绣花枕头,跑几步便“呼哧呼哧”喘起来,她只好改乘枣红马赶路,无奈黄马实在跟不上脚力,想扔又不能,便也只好将就它的速度。
马不好使唤且自罢了,身上的伤也总反复。她的内伤比到歧州军营时更为严重,曾一度摔倒起不了身,幸好意志足够坚定,支撑着这具身体赶在失败期限前抵达大邺。
裴靖牵着两匹马,手哆嗦了半天才把令牌掏出来,“日躔卫,办案。”
监门开了门,忽然问她叫什么,得知她是“星纪”后登时兴奋不已,嚷着要去禀报太子殿下。
“不必,我……我正要去东宫。”裴靖拽住此人,请他帮忙把马还给凉国侯,她不知赵毅现在何处,只能先给宁宴。
其人应声而去。
裴靖眼前恍惚,几乎看不清事物,只能摸着宫墙拖着步子往记忆中芙蓉池的方向走去。
枣红马乖巧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不时低头撑住踉踉跄跄将要摔倒的身体。
未至芙蓉池,裴靖忽然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应是两个人,正向她的方向跑过来。
不多时,脚步停在眼前,有人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条件反射地捏住那人手腕,指甲尖端顶在血管上,正准备用力刺下去,却听那人急声说道“我是太微”。
闻来者名,她心里那口气倏地一松,全身力气尽失,当下便站立不住,腿一弯跪在地上,半边身体斜挂在太微身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同来的另一人上前扶住她另外半边身子,恍惚间,她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像绿叶下开满了洁白的花一样温柔又美好,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太微开始发问。
裴靖用力睁大眼睛,“日躔禁卫军……星纪。”
“这是哪里?”
“太极宫。”
“时间。”
“淳安……二十六年……十月十九日。”
“你几时去了何处?”
“淳安二十六年四、四月一日,护送……安和长公主出、出关……和亲南戎……”
“很好,”太微一使劲将她扶起来,“我带你去见殿下。”
“太微,”另一人急急出声唤住,“星纪这般模样应先传太医诊治,奴看她面具下一直滴血,定是受了十分严重的伤。”
太微断然拒之,日躔卫的规矩是先干活再休息,“张中贵请放心,事后我自会带她回营治伤。”
“可是她快死了!”张赋秋急得很,牵着马跟在太微身后劝她先带裴靖治伤。
“正好趁她还没死,先和殿下回禀军情。”
太微的冷漠令张赋秋瞠目结舌,他紧蹙着眉头欲言又止,末了没好气地“哎呀”一声,“奴先去还马!”
“别去……”裴靖一开口,面具的缝隙立刻往外渗血,瞬间打湿衣袖。
太微瞥了枣红马一眼,让张赋秋牵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