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尚未想好应以哪种心情来面对盛瑾瑜,准确地说,她根本不耐烦见到这个人,盛瑾瑜好看归好看,可单纯的好看于她而言毫无用处,二人之间着实无话可说。
她也知道这人为何又来找她,无非为了今日刚上的弹劾奏疏,弹劾盛瑾安迟到早退、卖官鬻爵等等。
她抬手潦草地见了个礼,转身出门绕路。
盛瑾瑜以为她在逃避,立刻上前几步迎过来。
轩朗的年轻郎君披着午后金瀑般的柔和日光,未语先笑,如神祇降世,温文尔雅叉手一揖,口呼“侍御”,自称“下官”,彬彬有礼,“下官冒昧拜访,还请侍御拨冗移步。”
裴靖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六尺开外,同样笑起来,说出口的话却不似笑容和善,“盛校书,距冬集还有三个月,相信以校书和司马的实力,三个月内处理妥当并非难事。”
“下官以为,侍御对此应是有所误会。”盛瑾瑜站直身体,揣手在前,目光直视着裴靖,笑容冷似霜雪,本就流于表面的恭敬变得越发敷衍,“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官吏才能不足怎能迁怒于官长,此非官长之过也,故下官认为,侍御未免偏激了些。”
“本官甚为赞同校书所言。”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裴靖见多了,但表现得如此泾渭分明的倒还是头一回见,“既然如此,校书不妨先行解释一番,近日朝堂内外,何以与鄙司扞格?”
她上封事被驳实属正常,宋鹤与此事无关却也处处受制,常为人乖忤抵触,导致颇多事务因形格势禁而无以进展。
“侍御此言差矣,我等幸居皇城之内,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一切不过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罢了,不平之事且有义士拔刀相助,遑论国是,为官当恪尽职守,建言献策,拨乱反正才是。”盛瑾瑜浅浅仰着下颌看着裴靖,脸上的表情与文御如出一辙,都像山涧老柳树下的野狐狸。
“校书的意思是……”裴靖神色阴翳,“鄙司为祸乱?”
宋鹤和一众侨姓皆赞成泸州刺史率泸州军调防哀牢山谷的决定,盛元济和杜鉴则极力反对,并以此抨击宋鹤结党营私,试图扣上主导朋党之争的帽子,好将其撵出中枢。
她之前便说过,党争的手段不过小题大做而已,既然对方可以,她又有何不可?曾经用在敌人身上的招数,除非敌人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原数奉还。
如此低级的陷阱,盛瑾瑜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往下跳,御史台是必不能少的廨署,御史皆为皇帝敕封,裴靖可以问,他却不能答,谁知道这人会怎样编排他,眼下此子正当红,声量太大,他不能冒这个险,遂毫不犹豫地反问,“侍御以为呢?”
“本官以为,盛校书应在令弟身上多用心,毕竟风摧秀木乃林之过,当心有朝一日被别人拨乱反正,本官尚且不曾听闻拦腰截断的枯槁老木有幸再逢春的奇闻怪事。”裴靖不欲与他多言,更不想争辩,这池子里的人和事哪有泾渭分明的是非黑白,言辞交锋无甚意思,不如兵戎相见。
盛瑾瑜后槽牙上的肌肉动了动,依旧噙着浅浅的笑容,不置一词。
裴靖目不斜视,与之擦肩而过,瞬息之间,左臂突然被人掐住,丁香的气味幽幽飘来。
“事关重大,非一兵一卒可制,侍御……准备好了吗?”
裴靖冷笑一声,“随时恭候。”
她时刻准备着,只是不知盛氏准备好了没有。
手臂上的桎梏倏然退去,丁香的气味亦随之消散,脚步声渐行渐远。
枯树不能复活,树上枝桠另择强干却未必不能再春,移花接木的戏码也很有意思,但她不喜欢。
裴靖回头瞥了眼那个从容离去的背影,无声哂笑。
未几时,御史台放衙。
裴靖出城即往东市,待了个把时辰,听了一耳朵传闻,转头又去了西市。
“郎君不是要买肉吗?”安歌有些疑惑,“还没买呢!”
“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舍得给我一块肉。”裴靖攥紧小钱袋,狠狠啐了口,“奸商!”
“人家说了,那是散养的小山羊,瘦肉多,乃盛邸特供,肉质口感俱佳,贵一些也是正常的。”
什么散养圈养绵羊山羊的,都是肉,一样吃。
裴靖扭过脸去,拒绝花冤枉钱,“买不起!”
“那……今天吃腌黄瓜吗?”安歌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虽然腌黄瓜很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顿顿吃,吃得她脸都绿得像黄瓜了。
“腌菜吃多不好,今天我们吃黄瓜烩饼。”裴靖也有几分忧愁,本月月俸里的肉鱼换成了面药和澡豆,住在昭宁坊的街坊邻居都不是讲究人,谁会用肉换这些没用的东西。
黄瓜烩饼虽然也是黄瓜,但和腌黄瓜相比还是有点区别的,安歌勉强高兴了一点。
最后主仆二人在西市买了一块肉和四枚鸡子,裴靖十分幸运地在腰带的夹缝里又发现了两文钱,安歌跟摆摊的娘子拉扯半天,从三个讲到了四个,每人可食一又三分之一个鸡子,堪称美好的一餐。
吃罢晚食,裴靖坐在院子里沉思,孙荣洲和安歌以为她在思考朝政大事,不敢打扰,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搓线缝衣裳。
其实裴靖是在想养两只鸡还是养三只鸡。
平均每只鸡要五十文,一对起码一百文,若带安歌去讲价可能九十文便能买到,但一只母鸡可能会不堪重负,至少要两只。
三只鸡一百五十文,保守一点按一百四十五文算,多出的五文钱或许可以买几个鸡子孵一下,万一有幸孵出小鸡岂不赚了?
但也得先有母鸡才能孵小鸡,要不借点钱买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吧,轮流生蛋孵鸡……要是能买只羊该多好,一只羊值两匹半绢,一匹绢五百文,两匹半便是……我也配养羊?
养羊的梦想破碎,裴靖有点失落,幸好鸡还在,她立马从胡床上站起来,这便要出门买鸡。
回屋取钱袋的工夫,院门被人叩响,她隔窗朝孙荣洲使了个眼色,闪身躲到窗旁。
孙荣洲开了门,只身挡在门口,刚好将来客的视线挡住,他称裴靖出门访客去了,不知何时方回,询问对方身份,并请进门就座。
对方不答,亦不肯进门,只说受裴靖朋友之托来送点东西。
孙荣洲见了礼,未接来客手里的东西,“敢问是哪家郎君馈赠,待侍御回来奴也好禀报,以便登门答谢。”
来客将手里的肉和鱼放在门边,“鄙人主君姓杜。”
孙荣洲赶紧将鱼肉还给人家,“侍御不在,奴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阁下先行带回。”
两人在门口来回扯皮好半天,见孙荣洲态度甚是坚决,来客只好给裴靖留下一封拜帖,犹豫且不情愿地将鱼肉拎了回去。
人走后,安歌疑惑发问,“婢子看那鱼还挺新鲜的,羊肉也好,郎君为何不要?”
“因为太好,咱们吃不起。”裴靖将钱袋放回原处,买鸡的事得改天再说,今日她是不能出这个家门了,随后接过孙荣洲手里青纸洒金的拜帖,看也不看便夹进一本书里。
“方才你没听那人说吗,”孙荣洲虚指了下墙外,“那是杜家的人。”
“杜氏家大业大,吃他一点鱼肉总不能惦记着让郎君还吧?”安歌不知想到了什么,皱起小脸。
裴靖点了点安歌的脑袋,“有一便有二,日积月累,聚沙成塔,鱼肉吃掉了自不必归还,但这份人情得还在别处。”
好比现在的她和文御之间的关系一样,房子和人一时半会儿不必还回去,不过用得越久人情越大,迟早有一天她得还对方一个大人情。
至于杜氏,她非但不能欠对方人情,还得想办法让对方欠她的人情继续做大,直到可以扛下盛氏一击为止。
孙荣洲嘀咕了句,“此人来得好生奇怪,贸然登门送肉,简直莫名其妙。”
裴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自然是有事。”
杜鉴赶在这会儿派人拜访,多半是受了盛元济的指使——
弹劾主角是盛瑾安,配角是负责敲定入选官员的中书省,里外都逃不开盛氏一家人,既然弹劾仅限于盛瑾安一人,尚未同吏部扯上关系,其作为尚书省官长,犯不着如此着急。
其人最擅长的手段便是模糊叙事,总归奏疏到不了文御案上,他只管假装不知便是,京官若非御史,不知外官所为再正常不过,反而能得个“孤直之臣”的好名声。
倘若最后走到追究尚书吏部这一步,则可将晋郡公林正和及其麾下一干人等推出去顶包,林正和是吏部尚书,最应为此负责,其虽是尚书左仆射,却不过一经手之人,大不了官降三级,以目前人才缺失的状况而言,纵使降官也不会离开尚书省,只要底盘还在便无虞。
而今其着急忙慌上门试探,想来盛元济给他许了无法拒绝的好处。
二人必须依靠“好处”才能连接,那大概不是一条心。
这便好办多了。
裴靖心中大石落地,知晓太多很危险,什么都不知道最好,遂未同孙安二人解释,只是叮嘱二人,往后若非熟人登门,一概婉拒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