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还以为盛瑾瑜这一笑里藏着什么花样,结果什么都没有,后面跟了些没用的废话,明里暗里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京官勿论外官事”云云。
这些话她不爱听,听了也记不住,记住了也不会照办。
既然盛瑾瑜油盐不进,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告辞。
盛瑾瑜并未出言挽留,而是凝视她良久,笑着说了句“望下次还能与三郎对坐饮茶”。
裴靖叉着手,嘴角带笑,眼底含冰,“在下亦是十分期待。”
期待与盛瑾瑜再次见面,也期待与盛瑾安见面,更期待与盛元济见面。
盛瑾瑜道别似的朝她颔首,别开了眼。
裴靖离开酒肆,牵着老瘦的黄马走在人潮熙熙的街上,路过一处简陋的香料小摊时,她莫名回头,抬眼看向依旧灯火通明“红袖招”,却见盛瑾瑜正斜身倚靠在窗边,挂着浮于表面的盈盈笑意,沉默着目送她离开。
美人如玉。
美玉易碎。
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处纸醉金迷的温柔之地。
回到家时家中只有安歌,孙荣洲见她迟迟不归,放心不下,故出门寻她去了,不过对方也不放心安歌一个人在家,答应寻至广仁坊便回,没想到她是从东面惊蛰池旁的茗善坊回来的,主仆二人完全没有碰上面。
反正闲来无事,裴靖遂带安歌一起去坊口等孙荣洲回家,两人坐在坊门外古槐下的青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郎君身上怎么有股脂粉香味?”安歌扇了扇小手。
“我去了一趟红袖招。”红袖招全是女人,期间赵小覃还上楼陪了盏茶,在裴靖身边坐了坐,身上染一些气味很正常。
安歌“噫”了声,“郎君真是学坏了,郎君是自己去的?”
裴靖白她一眼,“自然是有人请客。”
千金台、红袖招、楚后馆,望京三大销金窟,一个赛一个奢华热闹,但热闹都是有钱人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等你家郎君有钱了,请你去楚后馆逍遥。”她揣着手,许了个这辈子多半实现不了的愿望。
安歌又“噫”了声,抱臂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嫌弃得很,“婢子才不去那种地方,那地方的男人都不干净……哎,小孙回来了!”
孙荣洲提着灯笼沿街走回来,两人赶忙站起身来同他一起回家。
茶喝多了有点饿,安歌下了一锅黄瓜汤饼,三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食饼。
得知裴靖今晚去见了盛瑾瑜,孙荣洲不免担惊受怕,裴靖与盛氏不对付的传闻沸沸扬扬,他怕盛瑾瑜对裴靖不利,表面上好心请吃茶,实际上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裴靖安抚他不必担心,官场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可怕,她又不是宁宴。
“主君曾说这位盛十四郎相貌极其出众,是真的吗?”
见安歌提到盛瑾瑜的模样,孙荣洲也跟着竖起了耳朵。
“惊为天人!”裴靖眼睛一亮,凤眼瞬间瞪成了圆溜溜的小猫眼,她絮絮叨叨描述了半天,总觉得干说太过苍白,恨自己手拙不通丹青笔墨,不能将盛瑾瑜的模样画下来传阅。
“世间当真有如此貌美之人?”孙荣洲怀疑裴靖夸大其词,“比之郎君如何?”
安歌激动地搓手,“比之主君如何?”
“你家主君是盛夏晴天正午的太阳,盛郎君是深秋黄昏的火烧云。”裴靖虽不太想承认,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盛郎君与你家郎君云泥之别。”
这样一朵光风霁月的云,马上就要被她这捧淤泥玷污了,只想想都觉得兴奋不已!
次日,类似的问题文御又问了一遍。
我就知道不该向他汇报此事。
裴靖有些后悔,在心里疯狂权衡答案——说实话可能会生气,说假话一定会因为她欺君而更生气,不说话也一定会怀疑她有所隐瞒从而越想越生气——不管如何应对都要挨骂,那便两害相权取其轻。
“回陛下,盛校书天人之姿、谪仙之性、文曲之才,臣无以形容,而今得入天子麾下,实乃其毕生所幸。”她自认这个回答很不错,只要是个正常人就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
“溢美之词!”文御剜她一眼,貌似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是个正常人就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很显然,这人不正常。
裴靖低着头,缄口不言。
只要她不说话,对方便抓不到她言语中可以拿捏攻击的漏洞,倘若此时对方强行骂她,只会显得对方无理取闹,进而凸显她的老实巴交。
骂名要让别人去背,美名要留给自己,为官当如是。
“不说话便是默认,难得见你舌灿莲花地夸奖某个人,看来你是真心喜欢他。”文御说着,扭头看向身后的奚迟,脸上明晃晃地挂着“她变心了,喜欢别人不喜欢你了”的嘲讽表情,他惯爱在这二人中间挑拨。
奚迟别开眼看向别处,只当作没听见,扶刀的手却不由得紧了两分。
“臣初识盛校书,只谈公事未论其他,不过浅薄之见,未有其他含义。”裴靖忐忑地揣起小手,悄悄瞥了眼奚迟,见对方眼中没有不高兴,这才松了口气。
趁文御尚未接话,她赶紧转移话题,说起盛瑾安卖官鬻爵一事,以及盛瑾瑜的反应,在她来看,盛瑾瑜要比盛元济稳重可靠许多,更加具备家主之风,加之能力出众,声望鼎沸,盛元济日常表现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给盛瑾瑜铺路。
谁知她分析了一长串,文御丝毫没有配合她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硬是将话题扯了回去,“晏方的意思是,昨晚沉湎于对方美色,一概评论只是以貌取人而已?”
裴靖深吸一口气,“回陛下,臣若是在路边偶遇一株盛放的牡丹花,臣同样会为之惊诧,久久无法忘怀。”
“若是偶遇桂花、栀子又当如何?”
“臣亦会如此。”
“晏方更爱牡丹还是栀子?”
“臣……”裴靖犹豫了一下,最终在诚实和谄媚中选择了双倍谄媚,“只爱栀子。”
文御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听到自己想听的便很开心,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栀子甚佳,但我更爱凌霄花。”
他喜欢凌霄花?
裴靖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眼,心里立刻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话题至此终于结束,文御未再为难她,难得很轻易地便放她走了。
甫出天权殿,裴靖立即将张赋秋拉到角落里,藏到拐角后面说悄悄话。
“陛下当真爱花?”裴靖想再确认一下文御的喜好,那人是只喜欢凌霄花还是最喜欢凌霄花。
“不爱,”张赋秋竟然摇头否认,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花期太短,陛下不喜欢,陛下喜欢长盛不衰的。”
“松柏之类?”
“你自己认为好看吗?”
“那……”裴靖小心觑着张赋秋脸上的神色,试图分辨这人有没有说实话,说不定她的心事能解决一大半,“陛下喜欢什么?”
“陛下喜欢……”张赋秋停顿良久,像是仔细回忆了一番,“陛下喜欢刀!”
刀?好出人意料!
“什么刀?”裴靖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祈祷那人千万别喜欢什么西域圆月刀、南戎宝石弯刀之类的,她可没有家底支撑去买那个。
“当然是横刀!大概这么长,这么宽……”张赋秋很贴心地给她比划了一下,看上去十分普通。
“当真?”裴靖惊诧莫名,对这句话的可靠程度抱有十二万分怀疑,“你确定?没骗我?”
这消息多稀奇啊!文御不会武,对武功也不感兴趣,连兵书都甚少翻阅,平日里更不见把玩或收藏知名兵器,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喜欢上了横刀?
“瞧你这话说得……奴何时骗过郎君?哦,懂了,郎君开始不信任奴了。”张赋秋叉起腰,作势要走,“行,感情不过如此……”
“别!”裴靖赶紧拉住张赋秋,迫切的模样像是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把刀叫什么名字?”
张赋秋咧嘴一笑,朝她招了招手,她赶紧凑过去,只听那人在她耳边的低语犹如恶鬼在尖叫。
万劫龙雀。
裴靖承认,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心中短暂地失去了一以贯之的对皇帝陛下的无上忠诚,甚至想逼迫张赋秋把说出口的话全咽回肚子里去,脑海里千回百转了一万套说辞,最后只汇成一句略带迟疑且充满商议的话,“却邪天马行吗?”
两对刀除了颜色不一样以外没有任何区别,文御若不满意,她还可以找人帮忙把却邪天马漆成黑色的,至时奚迟将却邪天马送给文御,她将万劫龙雀送给奚迟,多么完美的计划。
张赋秋闻言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撵她速速离开天权殿,还愤慨地朝她甩了两下袖子。
早知如此,就不该多这句嘴!
裴靖狼狈离去,咬着拳头悔恨不已,心里像是有一万只小爪子在挠,脸上的表情因过于心痛而有些狰狞。
张赋秋回头定要跟文御打小报告,她不知情且罢了,如今已知晓,却还藏私,文御多半会因此不高兴,然后跟她翻旧账,重启恶性循环。
她垂头丧气地拐进通往御史台的岔道,不料刚走两步即被人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