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着,无论尉迟容在哪一边,我终要独自面对他。此犹如无形的高山压在我肩头,逼人喘不过气。
尉迟容玉白的手在棋盘上点收,黑子白子左右移位,擦滑出叮叮脆响,五指修长秀气,移子却凌厉有势,眨眼间便是黑白分明。不像阿爹,拿着柄短刀慢慢在棋盘上磨着分棋,发出呲呲喳喳的响声,有时能刮下棋盘木屑,末了来句:“小七啊,为父赢你两子啊。”
棋子叮叮当当落回棋罐,似有意无意提醒——我才是逆谋造反的那个。
“丫头,过来。”秦飒与我招招手,指着尉迟容对面的位置,“坐这。”
“你要找帮手也要找雷叔那样的。”我皱眉道。
秦飒眉毛一竖:“嘿,本世子哪还用甚么帮手,可不是你害得我坐不成么。我说,你下。”
“文予哥哥,你信不,待会儿他输了就得赖我头上了。”
“信。”尉迟容毫不犹豫点头。
拢了裙角坐下,隔着棋盘纵横十九线,三百六十一点,尉迟容就坐在对边,他身后是金猊香炉,青山飞鸟的白玉浮雕屏。
尉迟容是个甚么样的人呢?外界传的,他人眼中的,我亲眼看的——温雅如水,又被常姨闹得窘迫无奈,马车上却精明无赖似的把摊子推给我,方才专注又温柔地回忆往昔,六年前,他恣意狡黠的模样。
迷一样。让人忍不住深究。
他抬手落进棋罐,脆响一阵,夹了黑棋在我眼下落子,从容不迫。
我将白子捻在指尖,偏头看了看秦飒,他大爷似得对着茶壶嘴吸溜一口,咬了块点心含糊道:“小飞……”
挑挑眉,不做迟疑落子。秦飒如此风风火火的人,竟下这么顾虑的一手。
“输了二百三十六次,飒哥何必来这二百三十七次呢?”我随口问。
“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秦飒靠在桌边,桌在尉迟容侧后方,从我这抬头看去,能将他二人的神色并收眼底。
“但一千次也是一次一次积累来的。”我调侃。
他当即瞪眼:“专心点,下错了本世子饶不了你。”
尉迟容这时一子“尖应”,走了这极为平常的点,一点也不似出自绝顶聪明的南慕公子之手。
“锲而不舍,必有所求。”尉迟容口气莫名有些狂傲。反观秦飒,目光轻蔑冷澈,如同上回蕙娘来时那般,他出言骂四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当时其实是在骂尉迟容才对,那几天,他的心情想必也十分暴躁,巧撞上我月事心头燥怒。吵起来实在理所当然。
锲而不舍,必有所求。
你所求为何?
又交几手,尉迟容的棋如他此人,不愠不火,秦飒多方挑衅都被压制得死死的,犹如游龙冲不开湖水。
秦飒面色愈来愈冷,甚至烦躁,捏着茶壶的指节隐隐发白。
这局,也是必败无疑。
尉迟容一手托收流云广袖,露出一节瘦白玉骨,指尖捏黑子,依旧不疾不余落下。
“六、十五。”秦飒压低喉音,眉头一舒展,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捏着发热的棋子,依言落下,认认真真再看棋局,暗暗吸了口冷气——全是陷阱。
这一手,犹如巨石轰入湖面,炸开平静,掀起狂浪。
若非亲自落子旁观,随其每一步而深思,决计看不出秦飒棋力究竟有多高。
闭目细想秦飒上一残局,跟这回的差不多,只是从第二十三手开始转变。若是他从第一次与尉迟容对弈开始,就一直不断重复,不断改变,至今两百三十七局——
那他所求的执念,深而顽固,隐秘可怖。只有他与尉迟容才了解。
——三间高夹。
尉迟容中指修长,甲盖莹润,与黑子黑白分明,“嗒”地一声清脆,将狂浪摆平。
我搁在棋罐内的手一抖,棋子叮当落回罐里。一抬眼,尉迟容嘴角噙笑,秦飒目结寒冰,甚至带着杀气。
不言不语,垂头静静观望这没得翻身的局,更惨,比上一局还惨。
他二人的关系,是真不好。
尉迟容想让秦飒听他说甚么?
秦飒所求的必定是能改变格局的东西。
秦飒忽然笑出来,那些冷意杀气被这一笑抹了个彻底,似从未动过怒:“好歹比上一局好罢?等着本世子的二百三十八次,定让你输得娶了右山那个彪悍女土匪。”
“……”我硬着头皮提议,“文予哥哥,趁你还没输,先让他给我招这女土匪做嫂嫂罢。”
“好提议。”尉迟容赞叹。
“于我来说,嬴是稀罕,于他来说,输是稀罕,稀罕才能做赌。”秦飒得意道,竖起食指摇了摇,“提议无效。”
罢,我被这歪理说服了。
“姑娘,蕙娘来了。”四儿在门外高声道。
尽管想看他们如何收场,揣测其更多心思,但不能,我必须有所隐藏,才得在大雪落尽前,毫发无损。
而这场大雪,在高空酝酿成灾,随着蕙娘的到来,终于要淹没整个腾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