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方扁长的梨木大盒子,单边六锁扣,一人多高,雕刻磅礴万山,落有“上采居”的款,右上题写“朝霞锦”三字,不知蕙娘从哪出弄来穆朗的字,与他写得一模一样,大气生风,苍劲有力。
穆朗的字出现在这,实在耐人寻味。
蕙娘终究是代表皇后,皇后是戚家人,戚家又是秦恒连最利的爪牙。这是送温情来了,小姑娘独自在外,总会觉得惶恐不安,看到亲人的字迹才得以安抚。
正巧,我很受用。
“织女下凡,蕙娘果然名不虚传,才这么些天。”我抚着长盒由衷赞叹。
“不敢居功,皇后娘娘怕赶不过来,特意派御衣司所有女官连夜协助赶制。”蕙娘道,将钥匙递给身后的侍女,示意打开长盒。
“如此,且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还有御衣司的女官们。”我笑道,假意听不出她这话中“特意”的暗示。
她果然皱了眉头,想必上次来试探我,被我那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忽悠得以为我是个多伶俐的姑娘呢。
可不这样让人误会,他们又怎能确定下计划,在及笄宴上捣出幺蛾子。如今的箭已然搭在弦上了。
不禁暗自冷笑,秦恒连左右不过就是为了对付平王府。
狗咬狗也正合我意。平王府就秦飒这么一根独苗,若是秦飒没了,翻了这天也没多大意义。一旦秦恒连得手,也意味着穆昭有足够的时日等八皇子长大。
只是,尉迟容这个变故,若插手救秦飒……
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亲自动手。
“还有五日,且试试罢,看还有哪要改的。”蕙娘自长盒中托起裙裳,如其名,朝霞锦——
层层叠叠,如幻嫣红,渐变为千山雪色,裙摆白如云雪,袖口姹紫,束腰妃红绣玉珍,点点缀缀,似极了飞鸟。
“好!”万千赞叹,到了嘴边也不过一个字。
屏退侍女下人,屋内便只剩下我与蕙娘。
她不言,我也不语。缓缓褪去外衣、里衬,肩头的绷带未拆,细碎小伤口成了疤暴露在外,那是被我故意撕开的黑褐的痂,反反复复,如此才能不完全愈合,逐渐变成疤痕,让我记住那个大雪肆虐的夜,阿茫在我怀中死去。
这一切,都是秦皇室带来的。
“姑娘受苦。”蕙娘低声道,昏色的光线里,她变得温和的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笑笑不语,任由她绕过身后,缓缓为我穿衣,丝丝冰凉贴上,柔韧盈薄。
“届时您也会来的罢?”我问道,指的是十二月初八。
“位卑岂能入宴。”她摇摇头,将我的长发从衣裳里扶出来,“姑娘若有心,偶来约约梅花酒谈谈心便可。”
姑娘若有心,偶来与皇后娘娘谈谈心便可。
“使得。您爱些甚么点心?”我点点头,依旧假意听不懂。
她在我身前,低头系好腰带,十指缓缓抚平褶皱,才抬眼道:“爱些纯色的,无胡里花哨的点缀。”
眼里容不得沙子,爱只有一条金龙的丰国,没有平王府这只猛虎。
我失笑:“那可就多了,不是颜色,我是问您爱甚么口味。”
“安定江山味。”她终是忍无可忍,不做任何隐瞒,微微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只需平世子的命做引。”
果然不出所料。
我浮上不可置信的神色,颤声道:“你……”
“皇后娘娘如此看重您,您是否也得回礼?”她道。
“看重?”我古怪自语,赐了件衣裳叫看重?弄来穆朗的字看似是温情打动,实则在跟我说:穆朗的命我随时也能取走。
打一巴掌再一颗糖,可真真是上位者惯用的伎俩,一件裙裳就想把我打发掉,让我感恩戴德肝脑涂地……甚至以命相报?
“娘娘的意思是,让我下手?”我皱眉摇头,担忧道,“秦飒武功高强,身边侍卫隐卫无数,我一个弱女子怎能……”
“届时自有人助您。”蕙娘道,侧开身子,一人高的铜镜落在我面前。
我抿唇,在铜镜面前展臂,缓缓露出满足的笑意来,似真的因这件珍宝而欢欣,瞥着铜镜里蕙娘的神色,原先在我眼里,镇静沉稳形如荷叶般高洁的美妇,终在照妖镜面前显了形。
无情的,狡诈的,残忍的。
忽然升起难以言语的悲哀,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天真慧洁的皮囊之下,朝霞锦缎包裹着的,同样是个无情、狡诈、残忍的魔鬼。
何时起竟变成这样?无声无息,没有预兆,让我心生惶恐。夜里缩在床上,背脊贴着冰冷的墙,看烛火渐渐熄灭,直至世间漆黑不见五指,而后脑袋里令人惊恐的画面逐渐在眼前成形,无数缭乱的线条勾勒成阿茫满是鲜血的身子,她的低吟犹如无法摆脱的咒,整夜整夜在耳边回荡,若是她死时说点别的甚么还好,可她一直念着:阿茫……阿茫……
几乎让我崩溃。
收敛神色,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说出她此番来最想听到的话:“果然是人靠衣装……再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若有机会,南枝必当大礼回谢。”
她朝我拜了拜,替我换回衣裳,回宫复命去了。
靠在门边看她留下的一长串脚印,被新雪掩盖得了无痕迹。
要我动手?届时若真查出来,我一定死得比阿茫还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