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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拔掉插管之后,程星义就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也不知道是因为生长新的肢体消耗着太多的能量,还是因为他结束了持续太久的战备状态。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缓过神来。他从来都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阿米娅给他送来了食物,一种长得像黄色火龙果的果实,并且告诉他这是“也皮塔”。星义剥开也皮塔的外壳,尝了一口,味道就像芒果和菠萝的混合物,带着浓郁的芬芳和香甜,让他感到神清气爽。
阿米娅每顿饭都给星义供应不同的食物,有的像圆形的草莓,有的像巨峰葡萄般大小的桑葚,还有甚至像竹子一样长的香蕉。这些果实的名字阿米娅都一一教给他,但是星义记不太清楚,所以他只能用地球上的水果来形容它们。
这些贝尼似乎只吃水果,星义比画着问阿米娅它们有没有米饭这样的食物,阿米娅似乎听不懂星义要表达的,于是摇了摇头。人是铁,饭是钢,没有米饭永远感觉没吃饱的基因也深深刻在星义的体内。吃完贝尼的食物后,他总是感觉胃里空荡荡的。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变得虚弱,反而每一天都充满了能量。
后来阿米娅又给他端来一碗白里泛黄的液体,星义尝了一口,感觉像是XZ的酥油茶,可吃多了更感觉是在喝咸的色拉油。他感到有些反胃,便对阿米娅摇头,说自己不想喝了。但是阿米娅眼神非常认真地盯着星义,它的胡须水平,耳朵耷拉在脑后,似乎在生气。然后它指了指星义的下半身。
“好吧,喝了能让腿快点长出来,你是这个意思吧?”星义自言自语着,他不禁想起小时候母亲逼他吃药的场景。于是他捏住鼻子,把“酥油茶”猛灌了下去。
他的房间也在一天天变化着。它们在房间里放了一个简易的衣架,接着贝尔森把他的宇航服送了过来。星义记得与海盗战斗的时候宇航服上全是血,但是现在这件衣服好像被洗过了,而且破损的地方得到了修补,焕然一新地挂在他的房间里。阿米娅又送给他一套贝尼的字母卡,然后天天教他念。
“踢。”阿米娅指着一个辅音字母说。
“T,”星义说着在心里对这个字母标注了读音相似的英文。
“XXX”
“什么?”星义拿出下一个字母问。
“XXX”阿米娅重复了一遍。
它的嘴巴咧开,胡须颤动,舌头抬起,它所有的发音器官都在协调地工作着,但是星义什么也没听见。
“不发音?”星义糊涂了。
阿米娅见星义读不出来,就换到下一个字母,结果星义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一连三个辅音字母,在星义的耳朵里都是静音的。
“不是吧?”星义说,“这是超声波还是次声波?人类做不到啊。”
星义的语言学习停滞了。他正担忧无法进一步沟通的时候,阿米娅却表现出很放松的样子。它用它巨大的手拍拍星义的后背,似乎在安慰他。星义拿着那三个辅音字母,叹了口气。
大约一周后,星义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对话,这些对话里都巧妙地避开了含有那三个“无声辅音”的单词。很明显,这些对话都非常粗浅,如果想要深入交流,就不得不面对那些超出人类听阈的声音。
“没关系,阿迪尼,法尔森帮助你。”阿米娅说。
“好,”星义说,“顺带问一下,为什么你们叫我‘阿迪尼’?还有,法尔森是谁?”
“法尔森解释。我解释,你听不见。”对话结束后,阿米娅就不再教他语言了。
这天,星义坐在床上望着手里的字母卡,想着贝尼给自己起的奇怪名字“阿迪尼”和那个神秘的法尔森。他知道绞尽脑汁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打算躺下来小憩一会儿。他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贝尼“沙沙”的脚步声。他赶紧直起身,只见贝尔森带着另一个雄性贝尼走了进来,它除了头顶羽毛的颜色和贝尔森不同以外,几乎和贝尔森长得一模一样。它的羽毛呈现出深蓝色,给人一种深邃之感。
它们互相交流了几句,然后贝尔森对星义说:“阿迪尼,法尔森来了,他是我的弟弟,他教你说话。”
然后贝尔森和法尔森互相碰了碰胡须,这是它们常见的打招呼和告别的动作,然后贝尔森就离开了。
现在只有星义和法尔森在房间里,法尔森开始说话,好像对着空气在说。它说了一个双音节的词,然后从地面上升起几条粗壮的藤蔓,搭成了一张椅子,它便在星义面前坐下了。法尔森向星义伸出右手,星义发现它似乎很熟悉人类打招呼的方式,于是便与它握手。没等星义用贝尼语向它问好,它就先主动问候,竟说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阿迪尼你好,我叫法尔森。这颗星球名叫马赫拉,这里是一座名叫尤里卡的城市。我是尤里卡大学人类语言学汉语言文学系的教授,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
星义愣住了,他简直惊掉了下巴,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我是不是有哪些词读得不准?”法尔森问,然后脑袋微微歪斜,它困惑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位学识渊博的教授,更像是某种天真的动物。
星义完全无法把它与大学、教授、语言学这类概念联系在一起。
“啊,不是,你普通话说得太好了,把我稍微吓了一跳。”星义赶紧掩饰自己过度的惊讶。但是他的内心岂止是惊讶,他感到震惊不已。他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自己在马赫拉上已经呆了多久,他估计在一个月左右。如果这样一个像棕熊一样的外星人可以在一个月内精通地球上最复杂的语言,又熟知他们的社交礼仪,那它的智商该有多少,整个星球的文明程度又该有多高。
但是,这说不通。星义想着:“史蒂芬的飞船上肯定不可能有汉语词典这种东西,那法尔森又是如何得到学习资料的呢?等等,尤里卡大学竟然开设人类语言学专业,而且贝尔森能把炸得支离破碎的我救活,甚至让我重新长出肢体,难道它们早就在研究人类了?”
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星义想着想着,额头上便冒出冷汗。
“谢谢你的夸奖。”法尔森说,“不过我原本可以早点过来的,但是在你昏迷期间,先祖召我去了一趟首都金泽岛,结果一直拖到现在才和你见面。语言不通很伤脑筋吧,贝尔森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你太客气了,贝尔森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医生。”星义想到之前自己敌对且绝望的内耗,感到羞于启齿。他注意到法尔森的腰间系着一只挎包,挎包似乎是用一种柔软的藤条编织而成的。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贝尔森。”法尔森说着从挎包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递给星义,“听阿米娅说你的语言学习遇到了障碍,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毕竟我们的发音器官不完全相同。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会担任你的语言导师和翻译,确保我们之间的交流没有障碍。”
星义接过法尔森给他的学习用品,本子和笔十分简朴,和他在地球上用的没什么两样。他原本以为法尔森会给他一台平板电脑或者其它用人类未知的高科技制成的智能设备,没想到此刻拿在手上的东西竟如此落后。他便试探性地问法尔森:“你们学习也用纸笔吗?”
“不,这是为你定制的。”法尔森回答,“你的语言里有句习语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想这可能是最适合你的学习方式。”
“那你们用什么辅助学习?某种……智能设备吗?”
法尔森抬起手,用它触手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们用头脑学习。”
“重要的内容不需要记录下来吗?”
“不,我们可以记得先辈们教导的每一句话,我们世世代代的学习都是口口相传。”
“那遇到复杂的运算怎么办?”
“有些擅长运算的贝尼,他们的头脑就是计算器,闭上眼睛,在意念中就可以进行运算。贝尔森告诉我,我们贝尼的大脑与你们的大脑能力相当,你们大多数人一生中只用了不到10%的大脑潜力,而我们大多数贝尼已经使用了90%以上的大脑潜力。大脑在自动调节整个生物体微妙的化学机能的同时,还有着相当于每秒数百万单位bit的超强储存能力。就记忆力而言,不管是人类还是贝尼,都能把100万年内看到的、听到的以及感觉到的每一秒钟的经历精确地记录下来,并且精确到每个细节。计算机其实根本无法与大脑相媲美。我们只是在使用天然的能力而已。”
星义听得目瞪口呆。每个贝尼的大脑就像一台超强的生物计算机,让它们能够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他并没有感觉被法尔森冒犯,而是惊异于它们挖掘自己潜能的能力。
“阿迪尼,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法尔森说,“那三个你听不到的辅音,对人类而言是一种超声波。但是你可以根据我们的口型和胡须的位置来辨认到底是哪个辅音。第一个XXX。”
法尔森嘴巴向后咧开,胡须水平,微微颤动,就好像在念英文里的辅音/j/。然后它念了第二个超声辅音,嘴巴微圆,胡须下垂,就好像在哈气。接着它念了第三个超声辅音,嘴巴撅起,再向耳根的方向打开,胡须先前倾再后仰,就好像给了空气一个吻。星义一边观察,一边在本子上做了些记录。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明白了,我可以读你们的唇语。但是我有些其它的问题,为什么你们都叫我‘阿迪尼’?”
“‘阿迪尼’是‘人类’的意思,也是‘泥土之子’的意思。”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称呼人类?”
“因为我们研究发现人类体内的化学元素与泥土里的化学元素是相似的。在地球上,泥土承载了生命,而你们死亡之后被埋葬,又回归了泥土。”
法尔森的这番解释,勾起了星义无限的乡思。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颗蓝色的星球,此刻正在几百亿光年之外的太阳系里,照着既定的轨道日复一日地前进。
“你们起的名字多么贴切啊。”星义感慨道,“我确实是一位‘阿迪尼’,属于那片土地的孩子。法尔森,我有太多的困惑,我真的不知道要从何处说起。”
“不用着急,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听到这个问题,法尔森反而愣了一下:“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心跳了,但是你的生命还在。任由一位阿迪尼死亡,不是这个宇宙中最残忍的事情吗?”
“我想你们非常了解人类,你们研究人类有多久了?”
“将近6000年来,我们的先祖们一直在关注并研究你们。”
星义心里一惊:“既然你们研究人类如此之久,你们为什么没有去占领?”他试图想出一个更委婉的措辞,“我是说造访地球?”
“为什么要占领你们?”
“因为……”星义感觉自己陷进了一个很危险的话题,但又感到不得不说,“比如双方都很需要某种东西,但是都不肯放手,然后有一方就动用武力,把东西占为己有。”
“比如什么东西呢?”
“食物?”
“如果你们人类缺少食物的话,我们很乐意把食物送给你们。”
“如果你们星球上的食物也不够吃呢?”
“为什么食物会不够吃?”
“比如遇到了旱灾、虫害,结果颗粒无收。”
“这些现象在马赫拉上从来没有过。”
“再比如,你们的后代越来越多,然后食物就不够了呢?”
“我们为什么要无节制地生育后代,让马赫拉疲惫不堪呢?”
法尔森的反问让星义一时语塞:“呃,你们能计算出应该生多少个小孩?”
“先祖知道,他会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的数量已经达到了马赫拉的最佳容纳度,我们就会停止生育。”
“那你们一定有先进的避孕措施了?”
“不,阿迪尼,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如果先祖告诉我们孩子的数量够了,我们就不会再和妻子同房了。”
“但是你们不会觉得同房是一件很让人享受的事吗?”
“是的,这是极大的乐趣。”
“那为什么不再做了呢?”
“你们人类会反复地做吗?”
“会。”
法尔森沉默了片刻,说:“对于贝尼来说,乐趣不在于次数,而在于所做的那一次的质量与回忆。就像享受食物的乐趣,不在于吃的数量,毕竟我们的胃是有限的,而在于食物在口中停留的时间和味觉的回忆。如果一对贝尼夫妇生了超过他们所能抚养的孩子,这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所以你们是一夫一妻制?”
“据我所知,只有人类才会有娶很多妻子的想法。”
星义感到贝尼是一种高度禁欲的物种,这让他匪夷所思。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你们会不会到别的星球去获得某些资源呢?比如稀土矿。”星义问。
“会啊,我们与很多星球都有贸易往来,我们互相交换资源。”
谈话进行到现在,星义感觉自己没有得到答案,反而问出了更多的问题。他追问道:“你们之间会发生战争吗?如果双方都很想得到某样东西?”
“如果想要东西,就坐下来好好商量,为什么要打呢?”
“因为……”星义扶着自己的额头,他感到有些头晕,“那些资源和食物一样,会短缺。”他觉察到贝尼似乎不明白短缺和战争之类的概念,似乎它们已经征服了自然界,并且生产力极高。同时他也感觉到贝尼的本能跟人类孜孜以求的理想是多么接近啊。相比之下,人类的本能又是多么可悲地不同。星义突然觉得用“它们”来称呼贝尼是对这样一种智慧生物的不敬。虽然长得不像人类,但是他们道德上的自制却远超人类。
“听起来在地球上所有的资源都很稀缺。但是在这里,XXX会让植物永远生长,祂也会将资源补给缺少的生物。”法尔森突然说出一个超声单词,他连续读了三个超声辅音,在星义的耳朵里,谈话在无声里中断了一秒。
这个单词和星义以往听见的超声单词都不一样,他注意到这个词没有元音,并且法尔森对这个奇怪的名字使用了一个特殊的人称代词。
他学着法尔森的样子做了做口型,说:“XXX是谁?”
“我们的统治者。”
“先祖又是谁?”
“所有贝尼的父亲。”
星义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认识到贝尼和其他外星人都处在一种完全富足的状态,不会面对饥饿、环境恶化和资源短缺的问题,所以根本没有对人类发动战争的动机。于是他把话题拉了回来,他不想在把首先提出的问题搞清楚之前又扯上另一个复杂的话题。
“法尔森,既然你们与很多星球都有来往,为什么不访问地球呢?”他问。
“你说带他去见先祖之前去一趟石廊?好的,我知道了。”法尔森突然抬眼看着星义背后的某个位置说。
“你在和谁说话?”星义问。
“你的索尔。”
星义回过头,但是除了实验室绿色的墙壁,他身后空空如也。他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你说的索尔在哪里?”
“在你后面。”
“不,我什么也没看见。”星义战战兢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