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几人赶回了碧倾所在的山谷。陈碧倾老早便坐在家中等他们了。几具尸体在后院中一字排开,直僵僵地躺在地上。亏得天气尚寒,否则过了这几日,这些尸体该发臭了。
碧倾陪他们站着看那几具尸身,轻声道:“-——他们身上的东西我都没动,你们自己搜吧。”
三人小心翼翼去掏摸尸体衣袋,无一例外地,从他们身上都找到了一枚圆溜溜、沉甸甸的灰色圆球。
“传送符!”阮念尘将一球托在掌心,眯起双眼,咬牙轻声道。
这正是他们在杏帘招中所见,那些黑傀儡们用其遁逃的传送道具。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触碰到其物。叶玉贞也手捧圆球,向冷怀璧和陈碧倾道:“这东西大抵是有传送位置的能力,只要把它往地上一砸,就能被传往别处,很可能...也能直达那魔窟。”
冷怀璧轻轻点头:“这我也在古书上见过。”
叶玉贞眼中灼灼闪光,望望另两人:“要不要试试?”随后便看到了伙伴们同样坚毅的神情。这时,陈碧倾忽然上前一步,拾起一只圆球:“我也要同去!”
闻言三人皆是吃了一惊。冷怀璧道:“可是...碧倾...你的家...你的孩子还这么年幼...“
陈碧倾摇摇头道:“李慎是个靠的住的人,会把青儿照顾得很好。”她眼中闪耀着熠熠华彩,还有隐隐的激动,为自己又能重新出鞘为世间斩妖除魔而切深动情。三人本还有些顾虑,但陈碧倾的确实力不俗,能帮上他们很大的忙,他们又读懂了碧倾眼中的感情;互换了一阵眼神,三人默默确认了答案,叶玉贞率先对着陈碧倾一笑,递出一只手:“师姊,来!”
身边有了爱人、亲人、挚友,那么又怎么不是所向披靡的呢!
陈碧倾回屋交代了丈夫一些事情。那个小孩子听说碧倾要走,抱着她的腿可怜兮兮地不撒手:“娘亲,你去哪里?”陈碧倾轻柔地抚着他的脑袋:“好青儿,青儿乖...娘亲就出个几天远门,回来的时候带糖糖给青儿吃...青儿不要闹了,乖,不哭...”
陈碧倾是个爽辣女子,平时很少用这么温柔的语声对孩子说话,孩子觉得新鲜又舒服,果然不哭了:“好!给青儿买糖!青儿要玉米味的!”孰不知,正是难测分晓的别离才会如此温柔啊。
于是四人面对面站在一处,每人手里都握了一只圆球,互相用沉着的眼神为彼此灌输着力量,深吸了一口气,齐齐把球往地下一摔——
谁知,什么也没发生。四枚球体敦实实地落地,甚至还弹了几下,骨碌碌地四散滚开。
...几人被这略带戏剧性的一幕弄得啼笑皆非。碧倾道:“害呀!难不成这东西只对黑傀儡有用么。”
叶玉贞也扶额笑道:“唉!也罢,这些东西就留给青儿当弹珠玩吧。”说话间冷、阮二人早帮她们把众球捡了回来,阮念尘忽又想起一事,道:“还有,这地方既然已被敌方盯上,那您最好还是尽快搬家。”这是必要。如果陈碧倾跟他们走了,敌方再来,找不到目标人物,且不知道她家的具体方位,不会伤害到她的丈夫,孩子,构不成太大威胁。但碧倾在这,敌人终会再找到她的头上。陈碧倾点头:“我知。”
那这些人呢?埋了?三人正打算动手帮碧倾,被她拦住:“你们赶你们的路便是,这些我和李慎弄就好。”
三人再度离开了山谷,看了一会三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轻轻地、不易觉察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掸掸衣袖,一拉木屋的门,走了进去:“油瓶甩不成啦!走,一块到山下刨坑,埋死人去。”
尸体多达十几具,而劳力只夫妻两人,因此还是件有些麻烦的活计,是以一连几日,一家子都在山脚下挖石铲土,背人入坑,再填土掩埋。
碧倾在搬弄其中一具尸身时,掌缘不小心被一旁的一片尖锐石块刮了一条口子,她只是“啊哟”了一声,并未在意。也不曾留意到,尸体上溢出的一缕极细极细的黑色尸气,顺着伤口钻入了她体内。
又一日的薄暮时分,他们终于埋好了所有尸体,捶着酸软的肩背回到家中。推开门,出发时便坐在灶上的稀饭“噗噗”冒着热气,一股米香扑面而来,氤氲着“家”的温暖。碧倾和丈夫走进厨房,淘气的青儿跟在后面奔入,将一枚圆球掷向她:“娘,接球!”碧倾正打算揭锅盖,用手掌拍开了圆球:“乖青儿,先别闹,等吃过了饭再...”
圆球落地,撞击木地板的声音不知为何在她听来特别震耳,如同砸在心上,訇然在耳边不住回荡,又如空谷传音。她突然猛地一噎,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一片广大的灰色虚无空间之中。
一阵巨大的压迫般的窒闷感突然笼罩了她,她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不知是否为错觉身子好像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她难受地扼住喉咙,眼珠凸出,可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进了这个传送阵了。去哪里?能去哪里?哪里合适?她在攸关的时间内勉强进行了几下最快的思考...先落到一个离家最近且知道地名的地方!“大...大青山第四座山头。”她挣扎着嘶声念出了这句话,随后眼前一片云开雾散,她脚下踩到了土地,含着树草气息的新鲜空气也重新向她涌来。山腰下,便是她的小木屋所在处。
谁知,一口气还没顺到底,一个凉凉的东西突然架到了她脖颈上,一道干巴巴、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青山,第四峰,有尸气波动——我就知肯定有异。”
咕嘟。
陈碧倾咽下一口口水。
毫无疑问是她刚才使用传送阵时产生的力量波动引来了敌人。在刚感应到异常后便立刻赶来,真是个行动派!
一阵短暂的如死亡般的静寂。就在碧倾脑中转着各种念头之际,颈间传来一丝锐利的疼痛,有液体顺着她的脖颈流下。她身体微微一颤,那个干哑的声音道:“别动。”
陈碧倾克制住语声中的惊惶与颤抖:“你要我怎样?”
那人声音依旧是干涩涩的,“哧哧”笑了两声:“要你怎样?——自然是要你的命!不过,在那之前先给我老实回答几个问题。你怎知融尸气入血的办法?有没有告诉那几人?”
陈碧倾的惊惧并未扰乱理性的思考。为什么她之前无法使用那圆球传送,而现在竟行了?是她做了什么特殊的事件,或是突然获得了某种特殊的体质?融尸气入血?那是何意?尸气...书上言,一众黑傀儡都是由乱坟岗中掘出的尸体炼成的,通体缭绕黑腥尸气。啊!她蓦地想起了前天手掌被割伤的事,那以后她又碰了傀儡,难道那时有尸气侵入她的体内么...看来圆球是通过某些特征来认主的,而普通人在体内融入尸气后,便也能使用它了!
碧倾双目顿时迸出光来。这么有价值的信息,她一定要活着回去,告诉伙伴们!_
剩下的,就是慢慢同这人周旋了。碧倾为混淆这人视听,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诡秘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我怎知道?——自然是你们之中的某人告诉我的。”同时眼光向四面地下浏览,察看有无可利用的东西。她发现左足边有个熠熠闪光的东西,是块小铁片。真是天助她也!
那人果然被她骗了,厉声喝问:“你是说我们中间出了叛徒?是谁?快说!”利器又向她皮肉间深了半厘。
陈碧倾皱眉道:“啊哟,那位爷的名字,我是真不知道。”悄悄用指甲刺破左指,将一滴鲜血滴向铁片。第一滴,没中,歪了。
那人声音略带上了急躁:“那样貌呢?”
陈碧倾苦思:“啊..嘶...样貌..?嘶...穿着一件兜头盖脚的黑袍...嘶..然后...”两滴。三滴。中了。
那人明显耐心不足了:“还有呢?有什么特殊的吗?”
碧倾:“特殊的...特殊的就是,瞎了一只眼睛!”说完手指一勾,地上那枚小铁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面孔飞去。那人长声惨呼,利器跌落,她乘势反手接住,向前猛地一纵,执器回身望他,脱口而出?“-——笔!”
那人手按右眼,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沿脸颊淋淋沥沥地滑落,正是乌竹。她看向自己手中东西,果不其然,是柄开了刃的铁笔。笔杆漆黑浑圆,沉甸甸地泛着油光,笔尖突出,双面开锋,似乎吸足了血,笼着一层诡异的红芒。
乌竹从眼中拔出沾血的铁片,满脸狞笑:“不错——是我。笔来!”
那杆黑笔一个颤动,向前飞去,但碧倾牢牢抓住了它。谁知,一管血浆一样的墨水从笔尖中被抽出,凝成一柄血刃,绕了个弯,向碧倾背后刺去。陈碧倾撒手,就地一个滚翻躲过,而那勾命笔又飞回到了乌竹的手中。碧倾站起身来,望望空空的左手,忿忿不甘。乌竹嘿嘿作笑,但声音中却透着森冷寒意:“‘笔墨纸砚’你猜为什么我排最首?因我的实力也是最强横的!研丹那女鬼败给了你,我可不会。不过,能有这般本事,已经很不简单了。能否留下你的姓名?”
陈碧倾盯视着他,应道:“陈谣,字碧倾。”
本来是琼瑶的瑶的,只因身离瑶台,改作了歌谣的谣。
双方一动不动地僵持着。且不论对方实力深浅如何,目前她手边能利用的东西只有那枚铁片,无疑处于极大的劣势。她一咬牙,一勾手指,铁片从乌竹指间溜出,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去。然而乌竹黑笔一挥,一道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刃光划过,那枚铁片便“拍”的一声被击成了无数细小碎块,掉入草丛。他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这又是什么新鲜把戏?”
陈碧倾探手入怀,装作还要放出厉害暗器的样子。乌竹见状上当,后退了一步,将笔杆舞成一个圆圈护在身前。谁知碧倾飞速跑开几步,将一株树的树枝同另一株勾在了一起。乌竹知她是想结阵,冷哼一声,加紧了攻势。笔头一甩,数十根粼光闪闪的血针从笔尖中射出,向她袭去。她向旁闪开,血针去势止住,又化成一阵血雨,淅沥沥地洒在草叶上。他人冲过去,挥笔劈断了那两株树,而血滴仿佛通灵一般,又纷纷钻回了他的笔头中。他转身面向她,举笔一振,鲜血凝为锋刃,结在笔尖,使得笔身凭空长出了半尺,他便挥动这半乌半赤、奇诡至极的兵刃向她飞身攻去。
这家伙武艺高强,出招既狠且快,那半尺时融时凝的血刀更是有如一条毒蛇,游移诡谲,时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刺来,加上她手无兵刃,只有闪避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缠斗一阵,她身上已被刺伤了好几处。
乌竹眼看胜券已握,脸上逐渐挂上了狰狞笑意,呼呼挥动的黑笔好像随时准备好把她的胸膛刺穿。几回合间,碧倾瞅了个机会,一脚踢在他的腕关节上,那杆笔脱手飞出。而她则反身扑上,扯着他一起滚倒在草丛中。乌竹几乎要笑起来,认为她简直是疯了,才会选择与自己肉搏。她是女子劲力小,又缺了一条手臂,无疑比刚才那样打更没有优势。没厮打几下他便制住了她,一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同方才一样致命的窒息感又向她袭来。然而这次她丝毫不着慌,手指一勾,那柄躺在地上的笔动了一下,向两人急速飞来。
她方才就让那杆笔染上了自己的血,等的就是这一刻!
乌竹见状也不着忙,掐着碧倾的脖子将她拎起,转了个身,将她的身体朝向笔尖来势。这样如果笔尖要刺中他,就要先洞穿她的身体。乌竹的眼眸里倒映着夕阳,使得他的两颗瞳仁仿佛在燃烧,内中含着抑制不住的嘲弄之情。然而,那两粒金红的瞳孔却骤然缩紧了——
碧倾的手指动了动,笔杆的位置向右下一偏,穿透她空空荡荡的右袖后,刺入了他的左肩。
一串血花扬起,那柄笔杆在扎穿他的肩胛后余势不减,带着他的身体向后仰倒,将他整个人牢牢钉在了地上。乌竹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碧倾落地,丝毫未加延搁,手肘一抬,那杆笔又带着鲜血抽出,向他咽喉插去。然乌竹不愧是于血火中淬炼百年的战士,反应迅捷地抬起一手挡在喉前,“嚓”地一声笔尖扎入手掌时他反指握住了笔杆,低声念了一句什么,一阵烟雾笼罩后他便连人带笔消失不见了。
陈碧倾直起身来,心里咚咚狂跳不止。她知道那边就会卷土重来的,而且是马上!自己的具体位置已经暴露,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她一路狂奔,往山下跑去,一边从怀中摸出鲤鱼:“怀璧!你们现在在哪里??”
冷怀璧的声音传来:“我们刚离开那个叫百花田的小山村两天,还没走到下一个市镇。”他听她语声有异,又问道:“碧倾,出什么事了吗?”
陈碧倾急得声调都变了:“周围有什么标志性的地方没?要有名字的!”
冷怀璧也慌了:“左边不远处有一座山...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山名。你那边还好吗?”
碧倾道:“看完告知我,我们这就过去!”
冷怀璧:“过来?你如何‘过来’?怎么回事,那边找上你了?”
木屋已近在眼前。来不及解释了,碧倾掐断了通话,冲屋大喊道:“李慎!青儿!快带着铲子下山!快!”一面喊一面闯进屋去,打开柜子抓那些圆球,却见抽斗里只放着三四个了:“青儿!剩下的呢?扔到哪里玩了?”青儿忙满屋里跑,去找那些被他抛在各个角落里的球。李慎见到她这副浑身鲜血的狼狈相,心下大骇,却也不敢怠慢,一边按她说的拿东西,一边急急问道:“这是怎了?你刚刚消失了是怎么回事?”
碧倾道:“那圆球是黑家伙们传送用的道具,普通人划破皮肤,让尸气融入身体才能使用。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他们很快就会追来,必须马上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得去山下挖他们的尸体,快!”
青儿怀抱一堆约莫七八个球,怯怯地颠过来:“娘,只能找到这些了。”
陈碧倾道:“没事够了,快走!”一手牵着青儿,同拿着工具的丈夫匆匆下山。
三人一路跑下来,辨认出埋尸的地点,才下了几铲,就闻得山上一连串的“噗噗噗”声。她抬头望去,见有几十条黑影从山顶凶神恶煞地冲下。这时,怀中鲤鱼传来一声喊:“犬牙山!”
这便是冷怀璧等三人所处山名。两柄铲子不住狂挖,不一会便刨见了两片深黑的衣角。众黑衣人越追越近,她向下狠狠扒了一铲,土块簌簌掉落,半具僵直的尸体显露出来,恶腥之气冲鼻。
此时敌人已经近在咫尺。她把铲子一扔,迅速蹲下身,拣了一片尖利的石头在孩子细嫩的小手上划了一道小口,捉起尸体的半爿衣衫在他伤处胡乱揉擦了两下,又忙让开位置让丈夫也照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她起身的当儿数枚漆黑的暗器阴毒地向她面门飞去。她闪身避过,这时忽闻“噗”地一声闷响,乌竹现身在了那小孩子的身前。青儿尚幼,乍离了母亲,忽然眼前又被一团黑遮住,吓得连逃也忘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乌竹提笔向孩子刺去,碧倾这时抢身去救也已来不及,撕心裂肺地叫道:“青儿!!”只见近旁的李慎忽地奋身扑上,将孩子护在了怀里。“嗤”地一声,那杆笔刺入了他后心。李慎口角溢出血来,将孩子奋力向她那边一推:“快走!!!”
又有十数条黑风刮到了她身边,她含着迷蒙泪光最后看了丈夫一眼,抓住青儿,从怀中掏出圆球,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