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牙山,闻名思义,是座嶙峋陡峭的山峰。山上石丛皆尖利参差,沿山路分布,就像排排兽物尖锐的牙齿。本来这山上景色就甚荒凉,天色一晚,看起来愈加阴森。加上三人心内惶然,听着山顶老鸹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不觉更加焦躁起来。冷怀璧掏出鲤鱼,道:“我再问问她。”刚将鱼举到唇边,“噗”地一声,碧倾同她那孩子骤然出现在了他面前,狼狈不堪,形容俱乱。甫一现身,碧倾便双膝一软往地上跌去。冷怀璧和叶玉贞慌忙双双搀住她:“碧倾!”“师姊!!”
陈碧倾面颊尚自憋得通红,一面喘息一面呛咳,身体发着颤:“李慎!李慎!...你...”
叶玉贞增加臂弯的力量,慌道:“师姊!你还好么?姊夫...姊夫他怎啦?”冷怀璧也关切地问:“你方才是用传送前来的?如何能传?”
阮念尘默默将吓愣了的孩子拉开,摩挲他的脑袋以示抚慰。碧倾缓得一阵,又咳了几下,渐渐止住了失态,抬起头来,乱发下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刚强。她松开二人胳臂站定,用最简要的言语将她如何发现圆球使用的奥秘,方才又是如何遭遇了险境述了一番。叶玉贞听得揪心:“啊哟,那姊夫怕不是...已遇害了?”
阮念尘已将青儿哄得不哭了:“那也不见得。杀死他,对那帮人而言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们更可能留下他的活口,好以此要挟我们。”
此时要想赶回去救已来不及,况近处也没有尸体,无法使其余三人迅速获得传送能力,但几人还是决定应回去看看为佳。四人领着个孩子在山上转了一阵,也没找到半个墓碑坟包。蓦地,叶玉贞想起一事:“瞳...师兄,你且试试,用他们的那枚暗器可不可以?”
一句话点醒了众人。既然那枚暗器是那帮黑傀儡用的,那上面必然也沾着尸气了。碧倾取出怀中圆球,只剩了六个,已不够四人再传两次的。武艺最强的冷怀璧主动请缨,自告奋勇先独自过去察看一回。他从包袱中取出那暗器,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怀揣一只圆球,又举起一只,向地上摔去,听“噗嗤”一声,冷怀璧的人果然消失了。
冷怀璧落到那个山凹中,待看清周围景象时,见此地果然已人去楼空,连尸体都被起出带走了,只剩了一个黑衣人在此,桩子似地立在十几个土坑前,似是专为候他一般。冷怀璧抽出寒魄,人影一闪,剑锋已架在他喉上:“你们把人带到哪去了?你主子呢?”
黑衣人依旧木僵僵立着,对横在自己咽喉前的利刃毫无反应,只阴阴地笑了两声:“大人命我传话,七日之后,午后未时,要你四人准时出现在黑芒山泣江崖的天台上,不许多带一个援兵,否则,就叫你们永远也见不到那泥腿子!”
冷怀璧右手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吱吱”几声剑锋更深地切进黑傀儡的颈子,那手感令他觉得自己在切一块风干多年的腊肉。他用压抑着怒意的声音低吼:“他不是泥腿子,是一个最坚强、最伟大的父亲!”
黑傀儡无动于衷,冷怀璧又喝问道:“你主子呢?!叶玉洁现下是不是在你们那里?是什么身份?!”黑傀儡又干哑地笑了几声,道:“大人命我留下传达的,只有上面几句话,余下的无可奉告。”冷怀璧知无论怎么逼问这人都不会说的了,抽回手,一剑刺入他的胸口。黑傀儡颓然倒下,冷怀璧在他身上掏摸一阵,没发现那种圆球,想是已经被他的同伙带走了。
吐出一口恶气,冷怀璧收剑回鞘,从怀里掏出剩的那只球,砸了下去。回来见了伙伴,冷怀璧告诉他们所经,及黑傀儡留下的话云云。
阮念尘分析道:“这是想把我们直接一网打尽,省得不知我们何时偷偷摸摸地潜进他们的老巢。”叶玉贞也道:“是了。之前我们的优势便是能够攻其不备,这样一来可算是把我们撂在了明处,成了砧板上鱼肉了!”陈碧倾皱眉忧思:“七天,他们有七天的备战时间,不知这七日里,他们会布下如何的天罗地网来等我们?”
空气闷窒了一刻。最后,叶玉贞鼓起精神,拍拍身边的阮念尘又拍拍碧倾:“好啦,七天的时间,也足够我们做很多事啦!起来,阮兄,起来,师姊!尤其是你——瞳哥,”她的眸子晶亮又含着振奋的笑意,“你可是大家的顶梁柱,战场的头将军,可万千要顶住,不能就在这儿沉下去啊!”
冷怀璧眼眸不瞬地回视叶玉贞,重重点头:“我知。...阿瑛。”
“阿瑛。”
叶玉贞的耳鼓连同心脏都因这两个字轻颤了一下,造成她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她的眼睛又恢复了自如的火焰,扬唇笑了笑:“啊。”
历经这数个月的淘炼,她和这世界的任何人说话相处都不会有不自然或害臊的感觉了,也越来越少地想到“现世”,真正把自己活成了故事。尤其是和“男主”,已经是在御琴瑟,两心交通。阮念尘在旁看着,不禁苦涩又忧心地咬紧了嘴唇。事到如今他绝没有办法再横插一杠阻碍两人的发展了,他自己也深深感触于这精彩的故事,但他始终很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可是她,他朋友小瑾,看到她提升进步他也欣慰,但她那个小妮子,她,无疑是迷了头了!
真正迎来终局的时候,他还能唤回迷途的她吗?他不敢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罢,现在想那尚远的东西也没用,目下还有乱麻一样的大事在等着他们,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要紧。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还是先寻个客栈去。”阮念尘刚发声道,忽觉衣裳一沉,低头这才发觉还有个孩子牢牢牵着他,小脸儿吹了半日的风,泪痕都干在上面,大大的眼睛惶恐地眨巴眨巴,甚是可怜,不禁犹疑道:“这孩子...该怎么办?”
几人扭头看向青儿,均感为难。如果带着他一道走,不仅累赘,还很危险。碧倾的丈夫尚且生死未卜,怎能叫她的孩子再出事?这时,叶玉贞忽然心头一亮,向碧倾道:“师姊,我有个主意。”
余人将目光转向叶玉贞。陈碧倾道:“怎么了,妹妹?”
叶玉贞应道:“我们不是刚为百花田那个小村帮了忙吗,不如先将孩子托付给那里的人,她们都是妇道人家,想来心肠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看闵夫人就是个靠得住的人。”
阮、冷二人听了都是默默点头。冷怀璧道:“也好。碧倾,你怎么看?”
陈碧倾凝神片刻,颔首道:“既是你们都认为没问题,那我自然相信。那小山村离这里现有多远了?”
冷怀璧道:“也就是二三日的脚程,御剑两个时辰就能到。阮兄先去找下一个落脚的客栈罢,我们三人带着孩子御剑回去。”说毕将自己怀中的那只鲤鱼抛给阮念尘。念尘接了:“好。返程时联络我就是。传送符也都交给我带着吧。”
于是五人分头。阮念尘独自往山下走去,冷怀璧从腰间“铮”地抽出剑来:“阿瑛,你和我同乘一把剑,碧倾带着孩子用‘娟影’吧。”
叶玉贞依言解下剑递给碧倾。碧倾接剑,抽出刃锋,湛白的光划过她的眸子:“妹妹,时情所迫,需让此剑二度认我为主。待归来之时,此剑仍是你的。”叶玉贞一笑:“师姊,不必多虑!安心用它便是。”
陈碧倾持剑划破手指,将鲜血滴在剑上,喃喃念过剑言,剑身映出一阵红芒,缓缓浮空。碧倾一手揽过孩子,道:“抓紧我,青儿!”抬足跨上剑。
娟影噌地一下腾空,叶冷二人还担心吓坏了孩子,所幸青儿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兴奋地叫着:“哇!好高啊娘亲!好厉害!!”
空中传来陈碧倾爽朗的笑声:“娘亲还有更厉害的没给你见识过呢!”飕飕几声运剑向前飞去。
冷怀璧转头望叶玉贞,向她递出一只手,微笑道:“阿瑛,那么我们也——”
“嗯!”叶玉贞笑着点头,率先登上剑。细长的剑刃放着剔透的寒芒,叶玉贞低头,从中映出她被风拂乱的碎发和狭秀的凤眸。随即,剑身微微一沉,她知是冷怀璧也上来了。她感到自己后背的衣衫隐隐擦到了什么,一股温湿的气流喷上后颈,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起来。随即,小臂被确实地握住,腰部也被扎实温暖地环抱。她的心忽然跳得不那么猛了,而是踏实下来,仿如得到了什么保障。
“站稳了,阿瑛。”冷怀璧道。
“谨遵师兄教诲。”叶玉贞轻轻地笑起来。
寒魄升空,起初因吃重不稳而有些摇晃,两人调整站姿寻找平衡。随着长剑向前飞去,二人脚下的景色飞快掠过,一会儿就飞出怪石嶙峋的山丛,转上来时的土径。
“瞳哥,法力够不够用?要是撑不住了就换我。”叶玉贞微微侧头道。
“一来一回,四个时辰,足够了。倒是碧倾那边需要多关照些,毕竟还带着孩子。”
说话间,碧倾的影子已经能看得见了。只见她单手揽着青儿,也不怕踩空了,微微踮起的足尖甚是潇洒,一只衣袖在风中招招摇摇,翻舞若仙人长袂。二人闻得她高高昂起的头处传来歌声:
“...剑兮剑兮,与长友兮。柄兮刃兮,贯吾气兮。鞘兮穗兮,托吾情兮...此身化影锋,除祟斩邪踪,不贪酬帛好,自得两袖风...若遇侠侣,携手相将;若注孑然,挟吾剑芒。纵陨青山中,岂埋侠骨香...”
叶玉贞听了这般荡气日肠的歌子,不禁深为所动,怔怔看了师姊一会。冷怀璧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这是我们「惜剑门」的派歌〈剑兮歌〉,剑兮,惜剑,你也该曾听过的。”
叶玉贞实诚道:“我记不清了。”
二人便不再言语,只隐隐听得前方传来的歌声:
“...剑兮剑兮,岁并荣兮...映吾冰雪之肝胆,昭吾日月之神魂...”
冷怀璧扬声唤道:“碧倾!要是不支的话就让阿瑛帮你!”
陈碧倾远远回过头来,一挑眉毛:“哈?少小瞧人了!当年在门里时我御剑练得可比你好!十八铜罗汉那次你不是被十六毗海臂给扫倒了?”
冷怀璧一噎,叶玉贞在他胸前发出低笑:“好菜啊,师兄。冷怀璧哼了一声:“教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把臂环更紧了紧。
两个时辰倏忽已逝,几人望见了那条蜿蜒小流,和十几个在旁埋首拔草的壮丁。其中有人抬头揩汗时望见了他们,忙惊呼道:“神仙!是那几个神仙!!”怀璧低头应道:“记得连根挖掉啊!”
几人一入村口,又立时受到了姑娘媳妇们的夹道欢迎。他们不愿多费唇舌,打听出闵一宵住处后就匆匆而往。走过几折,见一片略清静所在立着几间简朴的草屋,前辟了一块菜畦,正是她家了。
几人敲门而入,简单向她说明来意。一宵欣然应允,甚至感激非常,眼眶隐隐沁出热泪:“真该多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我一直想要个孩子。”
陈碧倾握住一宵手道:“若是我们...最终没能还归的话,这孩子便托付给你了。”闵一宵一听这话,惶然道:“仙人!”碧倾只是凄然一笑,一副决心已定的样子。一宵重重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陈碧倾俯身,捧了捧青儿的小脸:“娘亲方才唱的歌儿,你记住了没有?”
青儿怯怯道:“记、记住了一半。”
碧倾又道:“长大之后,不要忘记,逢人问时你就说,你是「倾碧剑侠」的孩子。”说完亲了孩子一口,一狠心,转身向外走去。
青儿在身后叫:“娘亲。”
碧倾没有回头,叶玉贞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返程的途中鲤鱼传出声音:“山脚下找好了一家客栈,屋顶漆成棕色,你们过来的时候应该就能看见。”
叶玉贞莞尔道:“阮兄还是好速度。”
三人也因这句话而略振精神。是呵,以往的挑战暂且告一段落,新的征途还等在前面。月明与否尚不可知,至少他们要有这个韧劲,也有这个责任,去破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