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宫的刀光剑影柳珍珍是半点儿也不知道,她和绮雯进屋时正见一个中年美妇坐在椅子上蹬着腿剔牙,地上厚厚一层瓜子皮,模样颇为放涎不经,柳珍珍吃惊之下又有些疑惑。绮雯见怪不怪地屈膝行了个礼:“罗管事安好。”罗镜歌不在意地摆摆手,绮雯遂自去拿了扫帚来扫。
柳珍珍不认得罗镜歌,只好也学着绮雯的样子行礼道:“罗管事安好。”
罗镜歌一下褪去懒散模样,盯着柳珍珍打量了半晌,俄而唇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打开象牙骨绢扇掩唇娇笑道:“怪道我说呢。”
柳珍珍看着罗镜歌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明光芒和违和的打扮,心里猛然一打突,罗镜歌踩上鞋子一扭纤软无骨的腰肢,翘着兰花指的手迅疾地翻了个漂亮的花影儿,象牙骨绢扇已是合上了,柳珍珍注意到,罗镜歌持扇的姿势正是戏子惯用的手势,罗镜歌睨了柳珍珍一眼,忽用扇子一戳柳珍珍腰肢:“这样生硬,男人可不会喜欢。”
柳珍珍顿觉受辱,罗镜歌这轻佻的品头论足倒底令人难堪。罗镜歌吃吃一笑,一步三摇地扇着扇子走开了,顿了一顿,又站定扭腰回眸,竟有百媚生之感。柳珍珍对妖精似的罗镜歌可无甚好感,不过与众不同的罗镜歌还是叫柳珍珍深深记住了,毕竟数遍整个梁岐,也未必再有一个这样轻浮却又风流的女子,竟叫柳珍珍生出了一股“真名士自风流”的怪涎之感。
柳珍珍在绮雯的逼视下将昨天所有的经文又重抄了一遍,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朝华宫。柳珍珍见今日众人不去上课且都神色萎靡有些疑惑,但念及自己和众人关系也不便相问,但她本也疲乏得狠了,见不用再赶去上课心下也不由一喜,也顾不上旁人投来的目光有多奇怪了,小跑几步回了屋。
郭碧琴害了张丽婕性命有些心虚,此刻也只安分地坐在床上拿帕拭泪,见柳珍珍进屋拿食指一掩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柳珍珍有些怔忡,张丽婕床上的铺盖卷都没了,薛幼仪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汗打湿了额发,似是发起热来。
柳珍珍懵了:“这是怎么了?”
郭碧琴神色复杂:“慧妃娘娘带了燕喜嬤嬤来替张姐姐验身,后来以秽乱宫闱为由将张姐姐杖毙,薛姐姐好像被吓着了。”
柳珍珍一个趔趄:“你说甚么?杖毙?!”似乎是耳朵出现了问题,柳珍珍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张丽婕那张光秃秃的床板,满面血色尽去。
侍女熬了药过来,郭碧琴道谢接过,细心地喂给薛幼仪,争奈薛幼仪梦中不安,头也在抗拒地转动着,一勺药尽喂给了枕头。柳珍珍见状,强打着精神坐过去抱住薛幼仪的头,二人合力才将药喂进去。
薛幼仪这一昏睡直到次日凌晨方才转醒,惊动了伏在身边打磕睡的柳、郭二人,柳珍珍一下惊醒,柔声问道:“姐姐觉得怎么样?”
薛幼仪眼神迷离,随后恍惚一阵,哽咽抽泣,委屈地拉着柳珍珍哭道:“张妹妹死了。张丽婕死了!被他们打死了!”
柳珍珍一阵心酸,将头靠过去,也低低抽泣起来。郭碧琴被吵醒,见状也红了眼眶,拿帕捂嘴垂泪。柳、薛二人不知郭碧琴是心里抱愧,只当自己先前对她有偏见,错认郭碧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误解了她又悔又愧,此后二人到待她更亲厚了几分。
次日,柳珍珍和郭碧琴来惠芷殿上课,殿前那滩血迹早被冲洗干净,惟余青石板砖中间的裂缝里似有一点暗色。柳珍珍伏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摸上去,呢喃低问:“就是这儿么?”泪漱漱而下。郭碧琴有些骇惧,惊魂未定地东张西望,也不理柳珍珍了,跑进了殿中,柳珍珍却并未在意到她的异常。
“呦,这不是沈大小姐么?一大清早的,在这儿哭丧呢!”一道令人厌恨的尖刻声音打断了柳珍珍的思绪,声音的主人正是殷穗蓉。
柳珍珍布满血丝的凤目直直瞪向殷穗蓉:“都是你害了她,若不是你,她前天晚上也不会去昀安宫,是你害死她的!殷穗蓉,做下这等亏心的事来,你就不怕报应么?”
殷穗蓉被吓得倒退几步,一个踉跄仰倒在龚素素身上,睁大眼睛强辩道:“她秽乱宫闱,应该是要被杖毙的,关我甚么事?对,是慧妃娘娘下的令,关我甚么事?”
柳珍珍气愤不已,冲口而出道:“住口!你胡说!就是你害死她的!就是你!就是你!”柳珍珍撕心裂肺地喊着,又站起身来扑向殷穗蓉,奈何两天两夜不曾好生休息,此刻气力不足,反被殷穗蓉一把推开,柳珍珍手掌撑地瞪向殷穗蓉,一副恶狠狠的吃人模样。
一旁围观的梁月皎见状也恨殷穗蓉欺人太甚,上前扶起柳珍珍劝道:“张妹妹芳踪未远,设若魂灵有知,也会体谅姐姐你一片真心。逝者已矣,姐姐还须保重自身啊!”
殷穗蓉幸灾乐祸之余也不是不害怕的,毕竟她再怎么张牙舞爪,也不过是个被家人惯坏的小姑娘罢了,张丽婕因自己而死,她心里头早就虚了,昨夜也是噩梦连连不曾安枕。此刻她仍是嘴硬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慧妃下令的,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作死,关我甚么事?”
顾鹂韵见一大堆人围在这儿,出声问道:“发生甚么事了?你们在吵甚么?”
殷穗蓉张口欲答,梁月皎抢在众人前头说道:“回尚仪大人的话,并未发生甚么大事,不过是沈清菡和殷穗蓉起了口角纷争罢了,过会儿就会和好如初的。”
顾鹂韵暗赞梁月皎识相,并未提张言慧,倒又少惹一桩官司,故而也作出一副甚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来,训斥柳珍珍道:“都说‘静能生慧’,抄了这些日子的佛经,不见你安静,反而愈发毛躁起来。罚你抄宫规十遍,过几天交给我,交给于司言罢,省的又有人说我针对某些人!至于殷穗蓉,回去静思己过,下不为例!”
柳珍珍十分不服,索性破罐子破摔:“佛本是心自作,哪得向文字中求。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尚仪大人不罚作恶之人,反来罚我,实在不能让我心服!”
顾鹂韵反被气笑了:“好!不服也得服,这是你的命!十遍看来不能叫你服气,双倍总够了罢!”话毕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径自走了。
于司言隐晦地看了一眼殷穗蓉,才对柳珍珍和颜悦色地道:“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有些人就是这样佛口蛇心,宁愿说上一百句好话,也从不肯做上一件善事。上行下效的,净鼓吹些歪风邪气。好孩子,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了,可是疏不间亲、后不僭先乃是人伦常理,你也要顾着些娘娘的苦衷,可千万别牛心左性,放过了始作俑者,却怨怼秉公执法的人。”
柳珍珍心内一寒,但她此刻理智已经回笼,也不抗拒于司言的拉拢,屈膝柔声道:“多谢司仪大人指点,奴婢都省得的。”
于司言满意地道:“这就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都进去罢,时辰不早了。”众人应“是”,跟在于司言后头进殿。
殷穗蓉面色惨白:“素素,你说,是不是我害死张丽婕的?不是我,对不对?”
龚素素掩下鄙夷神色,放柔了声音哄劝:“当然不是你,这是天意,天意难违呀!”
“对对对,这是天意,不是我。”殷穗蓉有些魔怔了,复又拉着龚素素焦急地问道,“素素,你说,刚才于司言那样是不是在拉拢沈清菡?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娘娘厌弃了我?否则,她怎么敢这样冷落我,转头却去安慰沈清菡呢。”
龚素素猜到这大概是殷穗蓉借慧妃之势横行霸道,败坏慧妃名声的缘故;也差不多应有同是慧妃亲戚,柳珍珍被顾鹂韵打压,而殷穗蓉却无事的原因。只是她好不容易才巴结上殷穗蓉,焦不离孟的已经是撕撸不开了。龚素素只能违心劝道:“于司言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奴婢,而你却是慧妃娘娘的远房亲戚,孰轻孰重?你又何必把于司言的态度放在心上?”
殷穗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反问道:“真的么?可慧妃娘娘高不可攀,我要怎么才能让她知道我的好处呢?”
龚素素计上心头:“我有一个主意,定能叫娘娘知道你的一片心。”
殷穗蓉大喜:“甚么主意?你快告诉我!”
龚素素面上一派真诚:“张丽婕虽然被杖毙了,可还有一大群女人妄想冒犯慧妃娘娘的威仪,都是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货!慧妃娘娘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和她们计较,咱们却不能等闲视之。你只要大大宣扬张丽婕被杖毙一事的始末,就不会有人敢去和娘娘抢皇上了,娘娘自然对你感念在心,再加上你们又是亲戚,娘娘自然就会更看重你几分,不拉拔你还能拉拔谁呢。”
殷穗蓉信以为真,此后果然大力宣扬张丽婕的死因,并不断面带得意地警告众人不许得罪慧妃,否则张丽婕就是她们的下场。说到热闹处,无甚心计的殷穗蓉嘴上就没了把门的,隐隐约约提起爬床一事来。众人有不耻殷穗蓉为人的,也有别有用心或趋炎附势的,自然少不了人附和殷穗蓉的说法,果然将张丽婕侍寢反被慧妃妒杀一事传扬成了宫人的谈资。顾鹂韵趁势推波助澜,星火亦成了燎原之势。
殷穗蓉益加张狂,渐次寻机找柳珍珍的茬,柳珍珍虽言辞机敏但在顾鹂韵的偏帮下也难占上风,索性和薛幼仪一般不作理论。殷穗蓉见二人忍气吞声,少不得更唯我独尊,将一干身份低些的待选女史当做了自己的使唤丫头一般,惹得众人心里更添怨怼。
顾鹂韵趁势宣扬殷穗蓉是慧妃的亲戚,所做所为都有人撑腰,自己即使是尚仪也不敢管。朝华宫众人对李馨宁杖毙张丽婕一事记忆犹新,慑于慧妃威势,只好忍耐。但慧妃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于司言见势头不对,连忙去禀告李馨宁。
含章殿里静得落针可闻,李馨宁神色淡淡,持着香匙舀了一点香料添进面前的铜镀金掐丝嵌宝三足香炉里,轻嗅一口赞道:“陆司宝有心了,这衣香方混入大食国来的蔷薇露果然更加馥郁醇厚,用带着露水的蔷薇鲜花蒸出的香露加入沉香反复灼烧,花浸沉香,也难怪这样秾烈袭人,行动坐卧间皆香气环绕。这鲜花汁子拧出来的花露微带苦味,更清新些,回头咱们也试试。对了,听说她还镶珠嵌宝地制了香炉?”
白鹭应答:“是,花样还是她特特求了梅姑娘画的呢,格外新巧别致。”
“不要太奢靡了。”李馨宁阖上香盒盖子,“算了,她素来心思巧,爱在这小处费心,倒不必我特特提醒。汤贵人最爱这些香味浓郁的香料了,送去给她熏衣裳罢,里头一味麝香活血化瘀,最合她用,省得事后费心。”
白鹭挪走香炉应道:“知道了。”
于司言半屈着膝,额发早被冷汗浸湿。李馨宁冷冷地瞟了于司言一眼,嗤道:“陆司宝是个小心的人,奈何有些人偏偏粗心。我这人最不喜欢事后再劳神费力地去扫尾,与其任事态扩大,不如一开始就掐灭苗头,何必等到现在溯本追源地去除掉祸根?枝枝蔓蔓已长成,虽不打紧,但也怪恶心人的。跟我久了的人都知道,办错了差不打紧,可拿错了主意就留不得了!”
于司言“噗通”一声直直跪下:“奴婢一开始也只拿这事当成宫人嚼舌头罢了,再加上顾忌殷穗蓉的身份,才没多管。谁知顾尚仪出手了,闹得阖宫皆知娘娘因妒忌而杖杀新人一事,这事儿从您远房亲戚口中说出,更叫人相信,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李馨宁一拍桌子,怒斥:“糊凃!满郢都沾亲带故的不知凡几,难道各个都是一党的?朝堂之上,为着政见不合、为着爵位承袭,父子兄弟大打出手的多了去了;后宫之中,亲姊妹尚可为了荣宠位份反目成仇,更何况劳什子远房亲戚?不管顾鹂韵抬举殷穗蓉的初衷为何,也不管那个殷穗蓉是谁的人,只要她成了恪妃对付本宫的一把刀,你就应当果断地除掉她!”
于司言战战兢兢:“请娘娘懿训,奴婢附尾而已!”
李馨宁冷笑:“大巧不工,重剑不锋,你是甚么身份,她是甚么身份?还用得着费心算计?直接寻她个差错,打岀宫去就是了。”
于司言唯唯而已。
于司言回到尚宫局便去找了孟尚宫、刘司正,几人聚在一处商议一定,于司言便借与殷穗蓉交好的几个少女之口陈述了殷穗蓉种种罪过,又罗织罪名,写于锦帛之上悬在惠芷殿吿诫众人。
不待惊惶失措的殷穗蓉反应过来,刘司正便率领一班如狼似虎的执刑嬷嬷冲进殷穗蓉屋子里将她揪出来,刘司正待于司言将朝华宫所有人等聚齐了才道:“我听闻待选女史殷穗蓉嚣张跋扈,屡屡欺凌众人,更搬弄口舌是非,搅得后宫不宁,特奏于慧妃娘娘面前,娘娘听说此事十分厌恶,命我依照宫规全权处置。殷穗蓉虽无大恶,然小过不断,积沙成塔,亦是大罪,按照宫规,应当杖三十并遣送出宫。特此告诫尔等,万不可效此女形状,否则罪加一等!”
柳珍珍和薛幼仪在底下听见,都十分痛快,和众人一道行礼应声。
顾鹂韵面色沉重:“刘司正,殷穗蓉年少又是初犯,杖三十即可,若遣送出宫,只怕再难苟活。”
刘司正躬身行礼,面上却无敬意:“这是按宫规处置,我并无循私之处。”
顾鹂韵遂不再言语。
于司言面含浅笑,扬声道:“娘娘念在年根下了,故而法外开恩,免了笞杖之刑,殷穗蓉,谢恩罢。”
殷穗蓉早骇得瑟瑟发抖软倒在地,于司言也不计较,接着说道:“娘娘一切皆循宫规旧例处置,更广施恩徳,奈何有人假借娘娘之名作恶,败坏娘娘清名,娘娘得悉此事十分震惊,严令我等肃清宫闱。来人,将殷穗蓉单独关押在空房间里,明天一早遣送出宫!”
几个婆子上前叉起殷穗蓉,殷穗蓉蓦地惊醒,不知哪来一股气力挣脱婆子们的钳制,膝行几步扑到顾鹂韵三人面前哭喊道:“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想巴结娘娘而已,我没想败坏娘娘清名,我没想过啊!我不出宫!我不出宫!我死也不出去!我要见娘娘!她一定是被你们这群狗奴才蒙蔽了!我要见娘娘!我冤枉啊!”
于司言充耳不闻,只和刘司正夹枪带棒地笑道:“这么点小事都要劳动娘娘,实在是我无能,反累娘娘声名。”
刘司正依旧板着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讥嘲道:“你也是第一次插手这种事,怪不到你身上。往常也出过这些口角纷争的事,但像这样议论到后妃身上,我也是少见!也不知是你我无能,还是有人特意针对慧妃娘娘!”
顾鹂韵有些羞恼,斥道:“大喊大叫的像甚么话!还不快快堵上她的嘴,给我拖下去!”
几个婆子扬声应“是”,七手八脚地就再次制住了殷穗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