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珍半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屋,撑着勉强睁开打架的上下眼皮摸到床边,两条腿一蹬踢掉了鞋,一把掀开被子合衣欲眠,半仰着拆了发髻,朦胧间见一个人影坐在薛幼仪床上,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柳珍珍定睛一看,抚胸微嗔:“姐姐这么晚了还不睡?倒吓了我一大跳!”
薛幼仪眸中尽是水光,沉声道:“张妹妹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柳珍珍骇然,一骨碌坐起身来,疑惧不定:“这么晚了,她不睡觉,去哪儿了?谁让她出去的?”
薛幼仪更是担忧,咬牙恨道:“能是谁?除了殷穗蓉那个泼妇,谁又会大晚上借题发挥,为了一颗劳什子破珍珠将人赶出去!天这么黑,上哪儿找去?”
柳珍珍闻言颇为愤慨:“一双破鞋,至于么?要是她岀了甚么事,我就去和殷穗蓉算账!她怎么有胆子一个人出去呢,姐姐就没拦住她?”
“龚素素说她有娘生没娘教,她一气之下就跑出去了。”见柳珍珍仍旧有些疑惑,薛幼仪解释道,“张妹妹自小没了亲娘,如今这个,是她的后母。”
柳珍珍顿悟,想起张丽婕那些老气陈旧又不大合身的衣服,当即有些讪讪,遂提议道:“如今宫门都落了钥,守门太监等闲不会开门,只怕张妹妹回来了也进不来,咱们不如拿些细软与那太监,再求个情,托他代张妹妹留个门?”
薛幼仪眼睛一亮,从妆奁匣子里拿出一对没甚么特殊之处的赤金八宝镯子,裹了件外套就偕柳珍珍去找那太监说情,待得了个准信,二人才回了屋子,只是一颗心终究悬着,二人相对而坐枯等,时间越发难熬。
天际露微光,薛幼仪靠在柳珍珍身上低泣起来,柳珍珍一怔,亦有些绝望:“卯时的梆子都响过了,她是不是被巡夜的侍卫抓起来了?”
郭碧琴酣梦正醒,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问道:“她还没回来么?”
柳、薛二人俱有些迁怒,都充耳不闻,郭碧琴见无人睬她,自讨了个没趣,便起身穿衣下床。恰在这时,张丽婕推门而入。
众人大喜过望,纷纷围过去,薛幼仪心细,见张丽婕衣衫不整、双眼红肿,便知张丽婕这一夜在外头吃了大苦头,遂体贴地柔声道:“今儿歇一歇,我帮你向顾尚仪告个假。”
张丽婕吃了大亏,又惊又怕,人本有些呆呆的,听了薛幼仪这一句,登时“哇”地一声伏在薛幼仪身上大哭。薛幼仪拍拍她,温言劝道:“找不到就算了,我帮你赔一颗,还她就是了!”
张丽婕哽咽难抑,沙哑着声音泣诉:“薛姐姐,我活不得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薛幼仪先是一震,和柳珍珍对视一眼后强笑道:“不过一颗破珍珠罢了,我家多着呢,不值甚么钱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柳珍珍也劝道:“就是,不要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钻起牛角尖来,谁要是再敢说三道四,我们帮你出头!”
张丽婕抬起头轻摇了揺,面色惨白:“不是的,我昨天去龙啸凤吟,风呼呼地刮,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就躲到昀安宫去了,我睡着了,后来有一个男人,我甚么都不知道,我甚么都没了,我活不了了!”又伏在薛幼仪肩上撕心裂肺地大哭。
薛幼仪大吃一惊,也没了主意,跟着哭了起来。柳珍珍见状不像,焦急地一把扯开二人,抓着张丽婕问道:“男人?宫里哪来的男人?他长甚么样?穿甚么衣服?他知不知道你是谁?他留了甚么东西没有?”
张丽婕痛苦地闭上眼睛,急欲挣脱柳珍珍的钳制:“我不知道,我不认得他,求求你,不要再问了!不要问了!”
柳珍珍遂和薛幼仪商量道:“宫里都是太监,除了皇上就是侍卫。侍卫巡夜值班都是成群结队的,不能独自擅离,想必不敢奸污宫中女官。皇亲贵胄虽可往来禁宫,但一般为了避嫌不会随意走动。可以留宿皇宫的男子除了皇上就是燕王,龙啸凤吟在御花园,昨儿皇上和慧妃为给齐王庆生也在御花园设宴,而且他们并未邀请诸王列席。看来,昨夜那男子不是皇上就是燕王了,你可曾看见那男子模样,他多大年纪?”
薛幼仪和郭碧琴也看向张丽婕,张丽婕环臂,瑟瑟发抖:“大约三十多岁,好像还有一个太监跟着。”
柳珍珍和薛幼仪对视一眼,薛幼仪去了几分忧色,喜道:“有太监服侍,那一定是主子!当今圣上是壬子年生的,算起来也有三十来岁了,燕王才二十不到!昨夜御花园设宴,嫔妃都去了,侍卫们一定不敢胡乱走动,而燕王即使留宿宫中也不会去昀安宫那么偏的地方,听说他一般都住在鲤跃居,那儿离御花园隔着大半个后宫呢!”
柳珍珍沉吟:“咱们也不可能见到皇上,也不可能窥伺帝踪,为防万一,咱们再去打听一下燕王的行踪,或是昨夜有没有其他亲贵王爷们留宿宫中。再则,昀安宫即使没有人居住,总有看屋子的人罢,咱们再使银子问一问,确认一下。不过,依我看来,大约有八成准了。”
郭碧琴死死看了张丽婕一眼,掩下嫉恨之色媚笑着奉承道:“哎呀呀,看来我们这屋子里要出一位娘娘啦!怪道我说呢,昨夜灯花爆,今早喜鹊叫,原来是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儿啊!”
柳珍珍微感不适,睨了郭碧琴一眼:“你快点去打水梳洗罢,看待会儿要迟了!”
郭碧琴愤愤,薛幼仪猜到柳珍珍是想支开郭碧琴,也帮腔道:“还不快去,你梳洗一向慢得不得了,迟到了可怎么好?”郭碧琴羞恼不已,佯作无知低眉一笑,捧着盆一径出去了。
柳珍珍见郭碧琴出去,才低声说道:“我昨儿在尚仪局,听见一个司闱司的女官偷偷来找顾尚仪,我竖着耳朵听了只言片语,如我所料不差,昨晚应该是慧妃侍寢。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皇上,那就是往死了得罪慧妃。”
不提薛幼仪和张丽婕如何惶惶,躲在门外偷听的郭碧琴心内却另有一番计较:“我和那张丽婕也算不得交好,就算她翻身做了娘娘,我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处。况且她还得罪了慧妃,将来能不能出头还两说呢。对啊,慧妃!”灵光乍现犹如醍醐灌顶,郭碧琴把盆放到交好的人屋子里,一拢头发,擦了把脸就去找于司言去了。
顾鹂韵在绮雯的服侍下梳洗,吕司宾进屋道:“尚仪大人,我刚刚看见和沈清菡同屋的那个郭碧琴去了尚宫局。”
顾鹂韵奇道:“难不成是她们屋里有人出事了?”
吕司宾忖了一忖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件新闻,昨晚不知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半路截走了皇上。我问过司闱司的人了,她们也不知昨夜是谁侍寢,要不然,我再去问问敬事房?”
顾鹂韵摆手,蹙眉道:“那个郭碧琴一定是去找于司言的,这么巧?你速速派人盯住她们俩个,有消息再来回我。这事儿有古怪,谁有那个胆子和本事截慧妃的胡。就算有,这会儿也该露出风声来了,慧妃素来是个菩萨面、夜叉心的人,可不是泥塑的摆设!”
吕司宾应声而去,留下顾鹂韵一人静思。
宁秀宫,含章殿。
李馨宁枯坐一夜,白鹭见状劝道:“娘娘,该梳洗了,留着残妆不像样。”
李馨宁一双美目布满猩红血丝,闻言狞笑道:“可打听出来了,是谁截走了皇上?”
白鹭沉声道:“昨夜并无妃嫔侍寢,难不成是宫女或歌舞伎?毕竟皇上昨夜喝醉了,被趁人之危了也说不定。青雁和翠鹂一大早就去升平署和龙啸凤吟打听了,过会儿想来就有消息了。”
李馨宁冷笑:“我就说,昨天是格儿的生辰,皇上一定会来的,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更何况皇上还亲口答应过我,他会来的!谅那些女人也不敢和我争,一定是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她们想得美!踩着本宫出头,本宫要叫她粉身碎骨!谁也别想看本宫的笑话!白鹭,你去服侍格儿起床,别误了念书。黄莺,服侍本宫梳妆更衣。”一脸骄傲地起身,众侍女纷纷上前服侍。
与此同时,宁秀宫的沁水轩里,一个成熟丰艳、妩媚婉转、烟视媚行、风情万种的闺怨少妇坐在梳妆台前挑选着脂粉,但见她生了一双狐狸眼,眼窝深陷,眼眸呈浅亮澄净的琥珀色,鼻梁高挑,唇角微微上扬,唇边一点黑痣益添魅惑,一条玉带掐出她细腰窄胯丰臀的诱人身段。此刻她鬓发微散、眼润唇肿、迷离惺松,正是一副海棠春睡的模样。千万般风情被她拿捏得恰如其分,一举一动间像勾子一样勾魂,不经意间就会搔到别人的痒处,端的是无花无酒亦风流。
听到侍女的回稟,周盈清放下胭脂盒,问道:“春草,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春草低声道:“确有其事,昨儿皇上并没有来咱们宁秀宫,女御,你说,皇上昨儿是被谁截去了?”
周盈清一眨狐狸眼:“管她是谁!看来今儿慧妃娘娘的心情一定不大好,我还是叫上汤贵人一起去开解开解娘娘,积郁伤肝,还是发出来好。走吧,先去花影居。”
花影居里,汤雪娥正在梳妆,她生得瓜子脸、水杏眼、眉如翠羽、唇若含珠、齿似含贝、颊染桃红、腮凝新露,是个明眸皓齿、神采奕奕的美人,虽不比周盈清别有韵致,倒也称得上媚惑多情、娇艳俏丽,再加上她活泼有趣,也算得宠,李馨宁相较于周盈清也更看重她,故而养出一副骄纵之气,等闲人且不放在眼里。
此刻见周盈清来了,她也不起身相迎,只懒懒地吩咐宫娥道:“周女御来啦,还不赐坐。周女御,我这儿正忙着呢,烦你先等会儿罢。”
周盈清心下着恼,脸上溢出笑容:“不妨事,反正时辰还早,不急着去向娘娘请安,皇上想来还没走呢,咱们去也不大好。刚才打东边儿过来,看见暗香浮影了,听说娘娘这几天要派人把那一处收拾出来给新妹妹住呢。也不知这首富爱女生了个甚么国色天香的模样,叫娘娘如此看重。我呀,恐怕以后更见不到皇上了!唉,娘娘会不会趁着这个好日子跟皇上提一提呢?”
汤雪娥脸上果现岀一抹焦急恼恨的神色,周盈清勾唇一笑:“咦,今儿忘带手炉了。春草,算了,我自己回去拿罢。汤贵人,只怕今儿不能和你一块去给娘娘请安了,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丢三落四的!”
汤雪娥正巴不得一声,连连道:“你我一个宫里住着,天天见面,约不约也就几步路的事,你赶紧回去拿手炉罢,别冻坏了!”周盈清心里暗喜,面上却微微抱愧,偕春草一道出去了。
汤雪娥也来不及慢条斯理地打扮了,催促道:“荣儿,快点帮我梳头,我赶着去含章殿呢。”
汤雪娥急匆匆地到含章殿的时候,李馨宁正在听于司言告状,汤雪娥也不避讳,直剌剌地走进来,李馨宁抬手止住于司言说话,不悦地斥责道:“汤贵人,你来干甚么?今儿谁当值,为甚么不通传?一个两个的都不懂规矩了么!”
汤雪娥讪笑:“我赶着来服侍娘娘梳妆,所以等不及让她们通传了,娘娘勿怪。”
李馨宁勉强收敛了几分火气,神色淡淡:“我这儿一大堆奴才呢,用不着你服侍我,你回去歇着罢。”
汤雪娥四顾一圈,不见上官彻的人影,登时也顾不上掩饰,直接问道:“今儿不是朝会的日子啊,皇上走这么早?”
李馨宁再也压不住火气,挥手将镜台上的岫玉摆件砸在地上,怒喝:“放肆!来人,把汤贵人叉出去,叫她吹点冷风清醒清醒,省得再头脑发热!”
周盈清躲在殿外一侧听着动静,见白鹭几个将汤雪娥拖了出来,幸灾乐祸地道:“汤贵人真是,我早提醒过的,娘娘心情正不大舒畅呢,偏她还要上赶着去找不自在!”
春草也跟着笑道:“这可见是她自找的,甭怨旁人!依奴婢说,这汤贵人哪哪儿都比不上女御您,也就是会巴结慧妃罢了,这回可有好戏瞧了。您看她那副蠢样!”
周盈清冷笑一声,轻蔑地道:“看来今天咱们是用不着向娘娘请安了!走吧,咱们回去歇会儿,昨夜酒喝多了,这会子我正闹头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