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一行人过去,那几个学子才微有些兴奋地议论起来。这个问:“刚那是谁家府上的女眷,好大的排场。”那个道:“你们瞧见了没有,那小姐旁边的丫头可真是个绝色,不知那小姐又生了个甚么模样?”又有人道:“肯定更标致了,只不知将来哪个有福,好‘一箭双雕’,尽享齐人之福。”少年慕艾,这几个学子虽言谈轻佻些,倒底无甚恶意。
又有个学子向那少年问道:“柳兄,刚才那小姐好像在看你,你认识她?”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凑过来,柳兄忙道:“你看错了,我上哪儿认识这位小姐去?”一旁有人含酸道:“就是,这等富贵人家的小姐哪是咱们攀得起的,咱们又没金榜题名。柳兄,你头次来参加院试,若是中第,或可去向这位小姐提亲。茂才老爷倒底不同。”柳兄面色紫胀,羞恼道:“兄台不必取笑,弟连府试都没参加过,如何能过院试?”旁人开始打起了圆场:“唉,大家聚于此处,原不过是为了互相讨论、增进学问的,如何又为了不相干的事情坏了同窗之情呢。”那人又嘲讽道:“谁和这个奴才秧子是同窗?”一语未竟,又起了一番争执,险些动起手来,好悬被拉开了。
柳珍珍倒不知她们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事,她正心绪不宁地陪着毛氏上香。礼佛毕,那个知客僧引众人抽签,毛氏、朱妙萝和许多丫头婆子皆抽了签,独柳珍珍与佟紫兰未抽。朱妙萝低声提醒道:“姑娘还是抽一根吧,这儿的签解得很灵的。”柳珍珍摇摇头:“若信命,我就不该在这儿。”柳珍珍又问佟紫兰:“姑姑怎么也不抽根签?”佟紫兰道:“妾身本就是个残缺之人,过得一日是一日罢了,就算是解了好签也于己身无益。”
毛氏她们去解签,柳珍珍凝神细听了会子,不过“姻缘顺遂”、“必得贵婿”之类。趁人不注意,柳珍珍向佟紫兰轻声道:“姑姑,我难得出门,想四处逛逛,您呢?”
佟紫兰拿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温言道:“妾身就在这儿,姑娘放心去,待会儿妾身会告知沈太太的。只姑娘第一次来,别走迷了路,记得回来。更别乱跑,仔细撞见了人。”
柳珍珍心头狂喜,不疑有他,匆匆应了,拿了帷帽戴上便一径自去。
出得门来,果然瞧见那柳兄在殿外胡乱张望,焦急地转来转去,见了柳珍珍他面上现出欢喜之色,急急就欲过来,柳珍珍忙冲他摆了摆手。他面上先是现出疑惑之色,沉吟一会儿似是明白了甚么,若无其事般走了开去。
柳珍珍四顾一圈,见沈宅众人无人出来,才放心地跟上。绕过几座大殿,后面是香客暂住的厢房,柳珍珍随柳兄进了一座小院。这院子也没甚稀奇之处,不过多栽了几株芭蕉和海棠,石桌上半壶残茶已没了热气,院门上题了一副对联,正是:“從外入者不是家珍,從內發者方謂真慧。”
柳兄欲开房门进去,柳珍珍忙阻拦道:“表哥,这儿也没甚么人,瓜田李下的,咱们就在这儿说罢,也自在些。”
原来,这柳兄便是柳珍珍大舅柳承教幼子也是独子,名唤少谨,不过比柳珍珍大几个月罢了。来大理州谎称游学,实则是借机看看能不能和柳珍珍一晤。
闻言,柳少谨手顿了顿,尴尬强笑道:“是了,珍妹妹如今也大了。”
柳珍珍故作不知,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问道:“表哥怎么在这儿?”
柳少谨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听说姑妈家出了事,珍妹妹你也被带到这儿来了,我心里不放心,想着过来瞧瞧你,只是沈家门禁森严,只好在此住下。今儿见了觉得像,我使银子打听了,果然是沈家女眷出来上香,我就在大殿外等你了。珍妹妹,你在沈家没人难为你罢?”
柳珍珍不由庆幸自己出来得早,当即敷衍地笑道:“沈太太又不知我真实身世,只当我是个孤女,纵使难为也有限。我妈还好吗?”眼里遮不住的热切,险灼伤了柳少谨。
柳少谨激动地道:“姑妈一切都好。珍妹妹,我听说你被沈家接回去,是为了要上京参选,这倒底是不是真的?”
柳珍珍见柳少谨这样,心底渐起一抹防备之意,面上绽开笑颜:“自然是真的。我刚看见表哥你和几个学子在一块儿,明年四月是府试,表哥如此,想是要钻研学问了?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蟾宫折桂了。依我说,表哥才高八斗,指不定明年的鹿鸣宴和琼林宴就要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柳少谨难堪地道:“说甚蟾宫折桂?咱们家能脱了藉,还不都是你换来的。珍妹妹,我说万一,万一我此试能中第,可不可以请爹向姑妈提亲?”
柳珍珍愈发尴尬,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盯着柳少谨看了半晌才道:“表哥你不是已经和纪家小姐订了亲?如何又对我说起这样子的胡话?”
柳少谨闻言没有半分不自在地道:“我听说许多地方都有娶平妻的说法,珍妹妹放心,将来你与她‘两头大’,我必不叫你受半分委屈的。上京参选的人那么多,珍妹妹你只要略费点心思,就能落选。届时,岂不两全其美?”
听了柳少谨的话,柳珍珍不知是该叹息他的天真还是该愤怒他的妄想。沈昱花费这么多心力可不是为了让她落选的,就算落选了,她的亲事也轮不到柳氏来做主。沈昱可不是甚么善男信女,他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当时愿意答应柳珍珍三个条件,就证明了他有的是能耐压制柳珍珍,柳珍珍即使是落选了,也不过是一辈子受制于沈家罢了。况且,那个时候的她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耍了心机再被宫里那群人精给察觉出来,等待她的会是甚么,想想就悚然而立。
柳少谨见柳珍珍紧拧着眉头不说话,不禁有些心慌起来,他素知这个表妹是心高气傲的,平妻说白了也矮人一头。只是,终究有些不甘心,柳少谨焦急地追问:“珍妹妹,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柳珍珍强自抑制住心底的那股愤怒,冷笑道:“表哥,你究竟知不知道沈昱对整个柳家来说意味着甚么?你知不知道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头,整个柳家包括我在内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来这里,大舅舅他们知道吗?你今天对我说这番话,他们又同意不同意?”
柳少谨到底少年心性,听了柳珍珍这番话血早回冲了脑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会让他们同意的!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话语很苍白,对年轻的柳少谨来说,自小要甚么有甚么的生活,让他不知道怎么样去争取。可是人在长大,世界也在随之变化,柳珍珍是一个人,而不是花钱可以买来的一个物件。曾经他想要得到甚么,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得到,再不济,还可以撒娇和哭闹。可是柳珍珍是一个人,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且不论柳珍珍是否心悦于他,就算柳珍珍愿意嫁给他做平妻,他又拿甚么来对抗沈昱呢?
柳珍珍不说话了,女子言及婚嫁本就是十分大胆的了,更何况是一向于自家有恩的大舅独子,自己怎么说都不对,不如沉默以对。凭心而论,她也想嫁个平凡的丈夫,纵是嫁于村莽草草一生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可是,先有李员外抢亲,后有沈昱威胁,自己注定了不得安宁。柳珍珍太清醒也太势力了,她比谁都要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后面就是悬崖,怎么退?况她另有一层想头,眼下自己不过是待选之身便能获得沈昱如此厚待,与之前在李家庄种种倨傲姿态不同,若是入选了,自然就能脱离沈昱掌控。若是能靠着这七绕八绕的亲戚关系,攀上如日中天的慧妃,说不得另有一番造化。
柳少谨见她这般,心里急躁,便也口不择言起来:“珍妹妹,你想入宫?入宫做甚?还不是给人做奴才吗?你难道还要痴心妄想做皇妃娘娘吗?都是白日梦罢了,你怎么就执迷不悟?”
这话恰中柳珍珍心病,她恼羞成怒地道:“这些就不劳表哥操心了!我想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事,凭甚么谁都要来安排我?我才不要手背向下接受你们的施舍!平妻?好了不起么?我是不是要谢谢表哥如此看重我?你们有问过我愿意不愿意吗?一边自己占了好处,一边却要我感恩戴德。难道只有你们会去想、只有你们会顾着自己吗?我也会!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做你的平妻或是做谁的小老婆,对我来说有区别吗?那还不如进宫当奴才!至少可以自主。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如果表哥有心,就跟我妈说我过得很好,沈家待我不错。”言罢转身离去,眼角两行清泪落下,柳珍珍不明白也不相信,自己的命就注定要受他人摆布!
柳少谨怔怔地立在原地,他不明白,这一切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吗?为甚么柳珍珍会这么强烈地反对?或许隐隐他有些懂,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柳珍珍沿原路回去,朱妙萝见了上前问道:“姑娘去哪儿了?怎么这好些时候才回来?刚才太太还问了呢?”
柳珍珍心里一突,强作镇定地笑道:“没去哪儿,不过四处逛了逛,一时迷了路,才这么迟的。太太问甚么了?”
朱妙萝今日心情颇好,当即答道:“不过问姑娘去哪儿了,我说我也不知道,眼一错人就不见了,倒叫我唬了一跳。还是佟姑姑听见了,告诉我们说姑娘出去玩了,一会子就回来。太太也没说甚么。”
柳珍珍这才放心,看了佟紫兰一眼,佟紫兰也正目含深意地望着柳珍珍,四目交投,柳珍珍看到佟紫兰那洞若观火的眼睛,心中七上八下的。
佟紫兰笑睨着柳珍珍,道:“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虽是盈盈笑着,然而柳珍珍却觉得有股冷意从后背升起。
朱妙萝一惯对佟紫兰有些犯憷,闻言也不敢多问,疑惑地瞥了柳珍珍一眼,若有所思。
柳珍珍略有些着恼,只自己心里也明白今天这事有多严重,便淡淡地道:“姑姑既如此说,我也无可辩白了。”
一时三人无话。毛氏又领着众人吃了顿斋饭,这才浩浩汤汤地下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