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珍微有些忐忑,又隐有些得意,笑答:“还请姑姑多多指点。”佟紫兰颔首,又自盒中取出一组“禁步”帮柳珍珍戴上,道:“《礼记》有云:‘君子行则鸣佩玉’,佩戴行步之时,发出的声音缓急有度,轻重得当。莲步轻移,坠饰轻轻碰撞,与脚步声协一强一弱,发出丁当悦耳的声音,方显得姑娘体态轻盈;反之,声音激烈杂乱,则步态失仪,姑娘亦可即时作出调整。笑不得露齿,行不得露足,禁步也可压住裙角,以免裙角散开,有碍观瞻。‘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故而禁步多以美玉制成。姑娘走两步试试。”
柳珍珍体态笨拙地勉强向前挪了几步,一不小心又将茶碗落地,柳珍珍顿觉十分难堪。幸而佟紫兰不甚在意,只命小丫头将碎片清理出去,又让柳珍珍接着练习。
如此,反复数日。吃饭要练、走路要练、睡觉姿势要练、行礼要练、语速要练、坐姿要练、泡茶要练、插花要练、磨墨要练、晒书要练、规整房舍要练、针线要练......
柳珍珍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一般,甚么都要学,甚么都要改,甚么都要记。柳珍珍侧身睡觉时梦里也是这些,只觉身不由己,三旬一过,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倒底不像孩童如一张白纸,虽用心学了,刚开始总觉得别扭,下意识又和从前一般,总要时刻提醒着自己,硬拧着改过来。幸而柳珍珍憋着一口气,咬牙改了过来。柳珍珍的仪态一日比一日优雅,佟紫兰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灿烂。
便是沈昱不放心,然终究觉得柳珍珍虽大样儿未改,然细节处总比从前不同,心下颇为自得,只认为自己比古时的吕不韦也不差了,“奇货可居”,沈氏的飞黄腾达似在眼前一般。
是日,柳珍珍在背宫规,正背完最后一句:“贞静守礼,知耻守节,廉养妇德,和睦宫闱。”一旁全神聆听的佟紫兰才满意地笑道:“很好,姑娘这些时日辛苦了。”
柳珍珍连道“不辛苦”,佟紫兰才摆手笑道:“我看姑娘的悟性很好,这么短的时间就差不多可以出师了。只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姑娘,恃才恃貌也万不可自傲,凡事小心为上,毕竟世事无常。宫里头一时飞上云端,下一刻却坠陷泥潭,最后身家性命也赔进去的人不知有多少,一时得意或失意都算不得甚么,得意莫张狂,失意莫失态,这才是笑傲后宫应有的气度和心胸。主子、奴才,都不过是在这铁律一般的宫规下苦苦挣扎的人罢了。若有权势,则所有人都要依我而行;若无权势,则要敛翼待时、随波逐流。大人物要小心别叫人找到自己的破绽,更要约束手下人行事,以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人物要懂得依附,择主而借势,或可有一日腾飞万里。‘人无刚骨,安身不牢’,要懂得找一棵大树,要安于被利用。宫里头一片瓦、一块砖、一粒尘埃,都有可能长着眼睛和耳朵,谨慎还要再谨慎,就算要择势而为,也要静待时机,若无万全把握,宁可泯然于众人也不要木秀于林。多少人就做了那先出头的枪,多少人又被牵连,多少人又被顾全大局地顶了罪,多少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妾身都是经过见过的,这些都不稀奇。在宫里,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讥讽,沉沉浮浮也不过‘顺其自然’四字而已。但也不要太谨慎,一击必中总是罕见,若有了十成把握,则先机必失,稳中求险或可制胜。妾身临行前这篇肺腑之言,还请姑娘牢记。”
柳珍珍默记一番,心下对佟紫兰这番殷殷劝导十分感激,又因这段时日的相处与佟紫兰有了一股师徒之情,倒添了不舍之意,微微哽咽道:“我本是个冷血心硬的凉薄之人,姑姑这样用心地教我,也不图我甚么,反因为我担了多少难为,我嘴上不说,心里一清二楚。这一别,也不知有没有再回来的时候,只好祝姑姑事事顺遂罢了。”
佟紫兰微微动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进里屋取出一个小包袱,交于柳珍珍道:“妾身与姑娘能有这一段师徒缘分乃是偶然,却也有一段前因。之前姑娘为妾身纳了几双鞋,妾身也为姑娘做了几色针线,姑娘权且收下吧,不定这两日哪天妾身就要走了。”
柳珍珍推辞道:“我给您做针线是应当应分的,哪里能要您的回礼。”佟紫兰含笑劝道:“既给了姑娘,妾身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姑娘留着,暂且当个念心儿罢。”
柳珍珍闻言只好收下。
又有采阑斋的小丫头来传话,说老爷太太于今晚在后花园子摆了酒戏,请佟紫兰前去赴宴。佟紫兰答言:“我知道了。”遂打发走了小丫头。
是夜,沈宅后花园子里,月明星稀,树影交错,蝶萤戏花,锦屏罗列,绮席铺陈,金猊吐香,玉瓶插花,地上铺着红地毯,抄手游廊上挂着一排红灯笼,灯明烛亮,恍若白昼。沈昱、毛氏坐于上首,佟紫兰推辞不过坐了主宾位,柳珍珍、沈凌、沈冰、莫氏陪坐下手。一众小戏优伶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热闹戏文,阶下一片韶韵,乐新曲鲜,席上众人听住了,个个笑意盈盈,好一派富贵祥和之象。
筵席欢庆,食烹鲜异,果献时薪,沈昱频频举杯祝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汤陈三献,歌吟一套。沈昱微醺,面上含着自得的笑,向佟紫兰举杯道:“小女不成器,这些日子多亏了姑姑肯用心教导,倒辛苦您了,鄙人先干为敬,您随意。”
佟紫兰连道:“不辛苦,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一壁起身避让,面上佯作了两分惶恐之色。又将柳珍珍拿出来夸了一遍:“说来,三姑娘聪慧有灵气,又肯下一番苦功夫,有志者事竟成,三姑娘的造化还在后头呢,贤伉俪往后多少孝敬只怕受用不尽呢。”
这话恰中沈昱心思,果然说得沈昱更加喜悦,他面上潮红,偏又强装出一副谦恭的模样来,柳珍珍只觉他分外可笑。沈昱过了会儿道:“承姑姑吉言了。”
倒底没了人奉承,柳珍珍因着本说的就是自己不好张口,毛氏不愿恭维丈夫抬举柳珍珍,莫氏直到今天还没缓过精气神儿来更加不愿张扬,沈凌、沈冰俱不是善谈之辈,余下一众得脸的奴才自然看得懂脸色。
沈昱自顾自高兴了一会儿,因见众人不理觉得索然无味,岔开话题道:“过几天清菡就要上京了,我已与夷陵的一位世交约好了,你们先走陆路,到了夷陵,随他家商船走水路,他们家到安庆,届时自然安排几个妥当的老伙计送你们上京。咱们家在郢都还有几间房舍,你们修茸即可入住。凌儿,你陪你妹妹去,该打点的都务必打点到了,你顺便把咱们家在郢都的几处铺子盘下账目,年关时候就不派人上京了。太太,明日你们去蟠音寺上香,顺带为他们兄妹两个求个平安符,一切就有劳太太掌舵了。”
众人起身听沈昱吩咐,毛氏虽不情愿,但沈昱已如此说,她也无可奈何了。
因众人兴致都不高,这一席不过个把时辰就散了,台上的小戏都没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