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阑斋是一处极清雅的所在，只有一处月洞门与外面相通，门上嵌着石头匾凿了“采闌齋”三字，只旁边一副对联俗了些，然意头不错：“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馀”。正房厢房耳房倒座房俱全，几间房舍灰瓦白墙，间有些绿意爬上了墙，不显破败，反添了几分自然意趣。月洞门与正房之间有一池碧水，静极如玉、水深流缓，风过时微动水痕，睡莲铺了满满一池。柳珍珍走上木制曲桥，曲曲折折，更能一享亲水之乐。
佟紫兰出门时正看见这样一幅画一样的人与景，袅娜的少女一头乌发梳成灵动的飞天髻，花鸟纹华胜与佳人相得益彰，鹅蛋脸薄施铅粉，凤目眼尾微用桃色胭脂晕染，樊素口抹得白白的又用豆沙红色口脂画成花朵形状，不张扬又恰到好处地叫人眼前一亮。身着鸡心领绣折枝绿萼梅蓝纱罩衣，米色莲座双翼树纹交领雪缎长袍、粉紫色条纹缎留仙裙，鸭卵青色撒花透背缎披帛，倒应了前人那句诗：“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柳珍珍看见佟紫兰出门相迎，忙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托住佟紫兰的胳膊，笑着寒暄道：“姑姑怎么出来了？怕我误了时辰不成？昨晚歇息得可好？早饭用了不曾？”
佟紫兰携着柳珍珍一壁往里走一壁温言答道：“刚用了早饭，原想出来散散，恰就碰见姑娘了。姑娘才从上房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柳珍珍闻言脸色不大自然，勉强笑道：“我在韵致阁用的早饭，太太一堆事儿呢，我何必伫在那儿白跟着添乱？既请过了安，不如趁早出来的好。”
佟紫兰微微讶异，不防柳珍珍对着自己竟这样直白，倒颇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了。一时有两个采阑斋的小丫头奉上茶点，佟紫兰别有深意地吟了一句诗：“替主言多事，相嬉亦可憎。”柳珍珍陡然警觉，自悔失言，忙朝佟紫兰投去感激的一瞥。
佟紫兰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姑娘言行自当要谨慎些才好。”
柳珍珍颔首，郑重道：“弟子受教了。”眼睛一扫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往后在采阑斋还请严厉些才好，我如今身受太□□惠，吃穿住行全仰仗太太慈悲，如今替了太太亲生的两个姐姐上京参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自然不能负了太太期望才是。那日的戒尺就很好，时时督促，旁人见了、太太听说，自然对我放心。”
佟紫兰心下明白，目光灼灼地盯着柳珍珍半晌，也不作答。柳珍珍心虚，忐忑地垂下了头，不敢与佟紫兰对视。她知道，佟紫兰必定洞悉了一切，只是，人家又凭甚么帮她呢？柳珍珍心里益发没了底，不由渐渐升起一抹沮丧的情绪来。
就在柳珍珍愈发失望的时候，忽闻佟紫兰轻笑一声，柳珍珍不解：“姑姑笑甚么？”佟紫兰掩唇，摇头不答，反说：“戒尺就在梳妆台上，烦姑娘进去拿了来罢！”柳珍珍心头一喜，也顾不上掩饰，步调轻快地到内室捧来戒尺奉于佟紫兰。佟紫兰告罪一声接过：“如此，就得罪了。”
柳珍珍如昨日一般顶着茶碗立着，只比昨日更加辛苦，需靠墙立着，双手紧绷垂直，整个人都麻木了。喘息动静略大些，茶碗直接就落了地，偏浑身累极似散了架，手臂酸麻，反应也不似从前灵敏，未能及时接住茶碗。如此，一天下来总要反复数次。佟紫兰只用戒尺敲打柳珍珍四肢几个穴位，痛到极致后，柳珍珍却感觉没那么疲乏了，明白佟紫兰是好意，若有丫头进来时又作出痛苦难忍之状。
晚上回去，柳珍珍泡在浴桶里一看，浑身雪白，哪有半分青紫？心内感动，只恨沈宅眼线无数，不敢当面言谢。披上衣服唤朱妙萝进来，朱妙萝拿大毛巾细细绞干柳珍珍的头发，又命几个婆子收拾了净房。
待那几个婆子抬了浴桶出去，柳珍珍半伏在椅背上，对朱妙萝道：“回头拣几块好料子出来，我再画个鞋面儿。”朱妙萝放下大毛巾，一壁拿了根簪子替柳珍珍松松挽了个慵妆髻，一壁含笑问道：“姑娘要做针线了？”
柳珍珍微阖着凤目，轻轻“嗯”了一声，朱妙萝又道：“今儿姑娘在采阑斋，一整日都没在家，我干妈下午时来过，问我姑娘去哪儿了，我依样回了，她说有甚么分红，请姑娘去找她。我再问她，她只说这是和姑娘之间的事，叫我别多问，旁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柳珍珍一下警醒过来，碍着朱妙萝，只佯装不在意地笑道：“余嬷嬷做甚弄得这样蝎蝎螫螫的？偏又这样，倒似见不得人似的。不过有几笔账看不懂，请我过去帮着算清楚，叫她这样一说，官盐反倒成了私盐。也亏得是你，向来口风紧，若换了旁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又不知编排出多少话儿往外说了？两下里岂不难看？”
朱妙萝虽有心探究，奈何知道这两个都是一等一的狠毒精明之辈，只好陪笑道：“姑娘说的是，只甚么时候抽个空，我替姑娘去干妈家传个话儿。”
柳珍珍凤目一眯，冷声道：“不急。姐姐甚么时候得了闲儿，替我给余嬷嬷捎个话儿，就说：鱼养在池塘，鸟飞在天空，几时鸟叼出了鱼，鱼拖住了鸟，就可都成了猫儿的腹中之食了。唯有井水不犯河水，才能各自保得平安。不然，饿死了这只猫儿，再来一只，鱼和鸟都要丧于猫腹，值还是不值呢？”
朱妙萝闻得此语，心头一惊，再看柳珍珍铁青的俏脸，更觉胆寒，瑟瑟应“是”。
过了几日，果然柳珍珍提前告退，佟紫兰也没多问就放行了。柳珍珍和余嬷嬷如何分赃、如何协定且不必细说，且说柳珍珍练了几日站姿后，这日佟紫兰就向柳珍珍言道：“姑娘顶了几日水碗，已经很稳当了，不如试试走两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