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法师留下这六个字,就翩跹远去,空留下一屋子人在这儿琢磨。沈昱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就往外追去,却连个人影也无,只能顿足捶胸、号啕大哭。旺福追出来劝慰,反被沈昱紧紧抓住,一迭声地催促道:“快去找人!快去!快去!”旺福连滚带爬地去组织人手,满大理州地询问找寻,如同发疯一般,可又如何找得到?
柳珍珍心中愈发狐疑,她虽常以神鬼之说吓唬人,实则对鬼神、阴司报应之事半分不信。可无相法师虽给自己胡乱判了个命格,可观其言语行事,却似都暗藏大智慧,又是劝人向善的好话,由不得人不信。
“言宜慢,心宜善”是琅琊王氏的家训,讲的是年轻时就该“言宜慢”,这样才能深思熟虑少犯错误,从而保护自己谋求发展。而人到壮年,心智成熟、实力雄厚,这时就应该“心宜善”。这样才能少树敌手,泱泱有长者风范,受人尊崇。这六个字据称是汉武帝时的著名宰相公孙弘赠送给汉谏议大夫王吉的,后来被王吉列为琅琊王氏的家规代代相传。琅琊王氏宰相辈出、世代鼎贵、天下第一,即使是显于隋唐的太原王氏,亦难以望其项背也。
柳珍珍思来想去,这六个字虽然对自己有所助益,但也不应值当无相法师这般郑重。沈氏底蕴浅薄,又只是商贾之流,自己也不过是一介村姑,将来能借势嫁个好人家也不算辜负了。柳珍珍本就打算进宫镀层金再图将来,如今对无相法师这个大和尚也不大在意,自然没把无相法师给批的命格和苦心劝告放在心上。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想了,随手就摞开了。可惜,此时年少轻狂的柳珍珍只把无相法师当作卖弄玄虚的江湖术士,等到将来吃大亏时,也不知能否忆起今日之事?
朱妙萝看了看斜趴在桌上、撑肘托腮、懒洋洋的、不知在想些甚么的柳珍珍,鼓足勇气拍了拍柳珍珍:“姑娘!姑娘!”柳珍珍错愕:“怎么了?”
朱妙萝满面忧急:“姑娘,你今天犯下大错了,你怎么能和老爷那样说话呢?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父亲,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你忤逆他,就是你不孝!”
柳珍珍白了朱妙萝一眼:“老爷还没发话,你倒操起闲心来了!”
朱妙萝气噎:“老爷是做长辈的,自然是大人有大量了。可你是做小辈的,可不能恃宠而骄啊。老爷如今忍你让你,不过是不想与你计较,又加上你们到底不是亲生父女、隔了一层,有甚么事儿他不好说罢了。今儿幸亏没甚么人在场,要是哪个碎嘴多舌的往外一张扬,看太太能饶得过你去?”
柳珍珍有气无力地敷衍道:“今儿这不是没甚么人嘛?以后我会注意的。”
朱妙萝恼怒不已:“亏我还在这儿和你苦口婆心地啰嗦,原来你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柳珍珍拔了根银簪子,从干果盒里拿了一颗桂圆,自挑了果肉来吃,愈发悠闲。直把一旁看着的朱妙萝肚子里憋着的火全都拱上来了,朱妙萝红唇撅得老高、双眼泛红,一赌气,夺过干果盒就重重地往旁边条几上一搁。
柳珍珍无奈一笑,轻吐出果核,拿帕子拭净了银簪子,插戴在自己的百合髻上:“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几时见过我在太太跟前放肆了,我知道轻重的。”
朱妙萝闻言缓了一缓声气:“奴婢也知道姑娘心里头委屈,谁在家里时不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偏姑娘来这儿,等闲也没甚么人肯拿您当正经主子看。咱们原先儿是穷些,可好歹能做自己的主,给个金窝银窝也不换呐!更何况,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看轻您也就罢了,偏还要送您入宫小选,说是天大的恩典,实则是拿您顶缸。这沈家尚且难出头,更何况宫里美人如云?怕只怕,女儿家青春转瞬即逝,姑娘的终身怕是要误了!”
柳珍珍闻得此语,更觉出朱妙萝的不凡之处,又见她处处体贴、为自己着想,深为感触:“也没甚么好委屈的,我既来了,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早就明白。”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罢了!柳珍珍轻叹了一口气。
朱妙萝见柳珍珍新匀开的脂粉下,隐隐可见那叫人触目惊心的红痕,不由心疼道:“怎么这样严重?抹了药也不见好。姑娘就是倔,合该叫老爷瞧瞧才是!若请个好医生来,我心里就更有底了。好歹,是伤在女儿家的脸上呢!”终是把埋怨莫氏的话咽下去了。
柳珍珍垂眸,抚了抚衣襟上并不显眼的褶痕,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白皙粉润的鹅蛋脸上投下一片剪影,一双妩媚凌厉的凤目中,阴鸷和狠毒的恨意一闪而过。
半晌才整理好心情,柳珍珍抬头微笑道:“才过了多长时间,这哪能这么快就消了?你不如去大厨房拿个熟鸡蛋来,或许更有效用呢!”
朱妙萝恍然大悟:“着哇!看我,怎么把这么灵的土法子给忘到脑后勺去了呢?该死,该死!”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一面转身跑出去了。
正院上房里,毛氏早听了余嬷嬷禀告,说是沈昱带回来一个大和尚直接往韵致阁去了,大和尚一走,沈昱就疯疯癫癫的。毛氏听罢心中大急,就要叫人去锁拿了旺福来审,又听余嬷嬷说了旺福领着家丁护卫出去了,又要叫了柳珍珍过来一问究竟。余嬷嬷念着这段时日拿的好处,生怕担了甚么干系,忙拍着胸脯请缨,立誓要叫柳珍珍好看。毛氏不知余嬷嬷肚里打的小九九,真以为余嬷嬷忠心,虽没像往日那般夸她,却也勉强宽慰地笑了笑,直催促着余嬷嬷快去。
余嬷嬷领命,旋即急匆匆地小跑出门,却和垂头丧气、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沈昱撞了个满怀。余嬷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尾椎骨寒凉刺痛如散了架一般。她见是沈昱,也不敢辩,只拿手撑着腰“哎呦”地胡乱叫着,红果见机和另一个丫头忙搀了起来。沈昱眼风一斜,重重地一甩袖子,心中郁气更甚,低斥道:“晦气!真是晦气!”余嬷嬷不知缘故,却察觉到沈昱脾气更坏了些,赶紧弯腰赔笑,只腰间更痛,强忍也不禁在面上露了惨白之色。沈昱也不理她,抬脚就往里屋走去。
毛氏听见动静,岀来一看,大吃一惊:“老爷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大火气?”
沈昱面黄唇白,面露不舍之色,仰首长叹道:“可惜!可惜!合该是我没有福分,好容易遇上了无相法师这样的高僧,却留他不住。匆匆一晤,再见也不知何期,怎能不叫我伤怀?”
毛氏心知,这无相法师就是余嬷嬷口中的大和尚了,遂不以为然地笑道:“咱家有的是银子,回头多多奉上香油钱,再请他来也就不难了。”
沈昱闻言勃然大怒,食指直戳毛氏面门,嘶哑着声音吼道:“无知蠢妇,你以为无相法师是那等招摇撞骗的神棍么?还不快住口,休再提‘钱’字,仔细玷污了师父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