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和尚步履翩跹、走路带风,红光满面、额阔耳圆,他仿佛不知道沈昱主仆一行人正在后面追着他似的,仍旧忘我疾行,穿缩在拥挤的人潮中,游戏人间般畅怀大笑、放声高歌。他速度之快、中气之足和他那肥硕身形、雪白长眉毫不相衬。他左手持杖、右手揺铃,声音昂亮,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首歌儿。周围一干行人或驻足观看、鼓掌叫好,或避让不及、破口大骂,种种情状,不一而足。
这大和尚却浑都不理,只管自己快活,照样放肆地反复唱道:“生自袅娜灵巧,心比天高。无愁觅恨几时了,风雨潇潇。青云直上九重宵,路迢迢。凤阙通南浦、万乘钓,可行千里崎岖道。枝上花落累硕果,斜倚东风笑。世恶偏行善,好防寿早夭。暂满还亏、暂满还亏,佳缘还待乾龙节后悄悄好。晓风残月话寂寥,抽身退歩须趁早。功成千秋、万丈楼高,此处寒难消!”
这歌儿看似和这大和尚一样放诞不经,实则不然,其中自有深意。
另有诗为证:
人皆羡王侯,庸名青史留。
时势趁我求,谁见金印朽?
桃花不自珍,空恨折宫柳。
忆故江山旧,功过在千秋。
沈昱紧赶慢追,总算是拦着了这大和尚了。见被人挡住了去路,这大和尚倒也不恼,收起刚才那癫狂之状,笑盈盈地立住等他开口。
沈昱倒底也将有半百之寿了,这一路疾行,倒叫他受不住。他抬手抹去额上细汗,大口呼吸几次才将气喘匀了。他微微低头、双手合一、合掌问讯,向那大和尚道:“师父见谅,弟子非在家居士,只好以此见礼了。”
那大和尚笑意不减,唱了句佛号,接着道:“学佛之事,本就应随喜随缘,不可勉强。不知施主拦着老衲,所为何事呢?”
沈昱立即答道:“刚才弟子在楼上,偶然听见师父唱的歌儿,顿觉这词新鲜、颇有禅意,又有劝人警世之意。弟子愚钝,心中纳罕,只不知其中深意,还请师父详解。”
这大和尚避而不答:“施主家中近日来了一位贵客罢!”
沈昱狂喜愈甚,激动难以自持,这可是高僧无疑了!若是江湖术士,焉有这番道行?柳珍珍既沾了这个“贵”字,将来只怕是成就非凡。看来,自己果然押对了宝!
当下,沈昱益发恭敬,凑近几歩问道:“师父果然佛法高深精妙,只一眼,就看出来了!未敢请教师父法号?现下又在哪座庙宇享受供奉?”
大和尚笑道:“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沈昱随即接口,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皇觉寺的高僧云游到此!”这皇觉寺是梁岐皇家寺庙,坐落在郢都附近,刚刚二人所言,乃皇觉寺一副名联。
沈昱心下大定,又思量一番,才试探着问道:“师父莫不就是无相法师罢!”
无相法师微微一笑,沈昱复又施了一礼,虔诚地唱了句佛号。
沈昱喜难自禁:“刚才师父所言,弟子舍下近日来了一位贵客,可舍下近日仅有小女归家。弟子之女,如何称‘客’?”
无相法师目光灼灼:“施主聪慧,何必非要老衲点明?俗世中,女儿女婿都是娇客,施主身在此间,倒反问老衲?”
饶是沈昱这样的厚脸皮,也不禁臊热胀红,一时竟无言以对。
旺福伫在沈昱后面,跟着看了半晌。他虽不明白沈昱因何狂喜,但骨子里天生的对鬼神的敬畏之心、和一贯对僧道礼遇的习惯,还是没有让他对冒犯沈昱的无相法师口出恶言。此时他机灵地腆着脸上前为沈昱解围道:“大师父,老爷,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们看,这儿也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啊!”
沈昱如梦初醒,忙向无相法师探询道:“师父,您看,相逢即是有缘。弟子小女不日即将出门远行,未卜吉凶,弟子心中忐忑,还请师父移步舍下,为弟子解惑,好让弟子安心。”
无相法师还是笑眯眯的、一如弥勒佛:“老衲岀得山门,云游各处,不过是为化缘。既然施主相请,不妨结个善缘。”
沈昱欣喜地奉承道:“舍下不过茅椽蓬牖、寒门陋室耳,若得师父临门,实乃为我门庭增添光辉之大喜啊!”
无相法师也不谦辞:“如此,就讨扰了。”言毕,率先往西而去。
众人心中惊异,唯沈昱大喜过望,他断定,这无相法师必是身怀大神通的高僧。
韵致阁内,柳珍珍正百无聊赖地闲着发呆,外间,环儿正叽叽喳喳地询问朱妙萝新裁的衣裳该选甚么花色绣上去。
节下,朱妙萝格外忙碌,预备了好多铜钱、铁钱,拿大红绳儿串了,留着给柳珍珍打赏用。这会儿又在清点甚么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只恐漏了哪样。
朱妙萝一手捧着帐册,一手一样一样地点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辞,绕着大圆桌走过来、转过去。她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八瓣来使,忙得晕头转向。偏柳珍珍全然不懂,自己又是个半吊子,韵致阁主仆三人,总不致要落得个被人笑话的地步。没奈何,只得拿了果子点心,好言好语地请教家中老仆了。自己匆匆赶鸭子上架,偏朱妙萝要强,只恐自己哪里不周到,益发把一样差事检査到了十遍去。这也罢了,偏又有个环儿兴奋地跟着,叫朱妙萝不胜其烦。又有个主子姑娘,乐得做甩手掌柜看戏,更添了一层气恼。
朱妙萝再怎么老成持重,到底是个年轻女孩儿,当即就嗔怪道:“好环儿,你吵得我头都大了,我正忙着呢,有甚么事儿,你问姑娘去!”
柳珍珍忙放下跷着的二郎腿,推拒道:“我懂甚么?还是妙萝姐姐见多识广,环儿,这屋里要论针线活计,自然首推妙萝姐姐!我头疼,到里头歪着歇会子,没事别叫我啦。”说着朝朱妙萝那处一努嘴,又做张乔致地抚额。
朱妙萝益发恼了,幽怨地横了柳珍珍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怪道人说主仆有别呢,瞧人家做主子姑娘的,到底清闲。可怜我这做丫头的,忙得脚不沾地,只恨爹妈少给生了两双手。环儿,你放着那个闲着的不问,来缠着我干嘛?”
环儿这小妮子自从到了韵致阁,脾气益发看涨,她左顾右望,看二人都嫌了自己,顿觉委屈发急地撅起了嘴:“你们当我是球儿呢,还踢来踢去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裁新衣裳呢。”一跺脚,负气跑出去了。
屋里两人面面相觑,朱妙萝问道:“环儿年纪还小,咱们刚才那样是不是太过分了?”柳珍珍满不在乎地一摆手:“除了咱们,这里还有谁惯着她呢?没事,这小妮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不信你听着,待会儿就又吵吵着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