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柳珍珍挥毫蕴墨,伏案提笔在玉版宣上写下“沈清菡”三个字,力透纸背、恨意毕现。
朱妙萝在旁研墨,浑身抑制不住的喜气洋洋:“姑娘,这下可安心了!有老爷发了话,又有太太拿了毛家送的几块菱纹绮、雨花锦赏你,你的名分也算是定下来了。看这回,那帮婆子还敢不敢阴阳怪气地说小话?”
柳珍珍心中不悦,只恨无从发作,益发气闷。垂眸又见纸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胸口堵得慌,遂掷了狼毫笔,又粗鲁地将纸揉成一团远远投到窗外。
一时余嬤嬷又领了两个妇人进来,笑向柳珍珍福了一福:“三姑娘安好!”柳珍珍不敢拿大,也恭谨地颔首致意:“嬷嬷不必多礼。”
余嬷嬤见柳珍珍目露好奇之色,忙含笑介绍道:“这位是成衣坊的高娘子,这是金铺掌柜媳妇常瑞家里,这就是我们家三姑娘了。”两个婆子急忙见礼:“沈姑娘好。”
柳珍珍垂眸,微微颔首,朱妙萝见状笑着张罗道:“姑娘,这里不大方便,不如去内室罢!”柳珍珍自是无不答允,一时又引了众人进内室,环儿奉过茶来,高娘子和常瑞家里连称柳珍珍客气。
余嬷嬷忍着腰痛,道:“三姑娘,老爷太太吩咐了,叫你自个儿挑呢!你们两个,还不快把册子捧出来,若迟了,仔细我扣你们工钱。”
二人见她笑骂,也不着恼,各自拿岀一本锦缎包装的大册子来,朱妙萝接过,柳珍珍随手拿起一本来细看。
高娘子显见年轻活泼些,也更健谈,当即奉承打趣道:“哎呦呦,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大理州方寸地盘,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贵府是何等的豪富阔绰呢?今儿就是把一本册子上的衣服都做了,这工钱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我只要走的时候啊,随便往这屋子里哪旮旯扒一块地砖,就够我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这话说的巧,众人都笑。余嬷嬷颇引以为荣,自矜地还击道:“那你就抱块砖走好了?”高娘子闻言,极为配合地作势苦着脸,一副要辩又不敢辩的模样,自然引得众人更乐。
柳珍珍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有数,拿手比划着圈了几个,高娘子和常瑞家里默默记下。高娘子又请示道:“姑娘可否起身,容妾身为姑娘量一下身子。”柳珍珍微笑起身,任高娘子施为。
高娘子一边请柳珍珍将双臂平举,一边拿着皮尺比划,半晌才轻声道:“沈姑娘,好了!”余嬷嬷见状讥讽道:“我以为你一向火眼金睛,原来还是要用皮尺。”高娘子常来常往,也不以为意,一边利落地卷起皮尺一边笑道:“我头一回给你们三姑娘做衣裳,自然小心,回头告诉裁缝们,也详细些。说来,你们太太也十分贤惠,拿出来的料子都是京里那边时新花色。前儿你们大奶奶更了不得,拿了一块烟霞红龟背牡丹纹浮光锦做百褶裙,霞光溢彩、辉煌耀目,端的是稀罕。听说这浮光锦为朝日所照,光彩动摇,观者炫目;淋雨而浮光锦裘略无沾润,实在是上好的东西,还是贡品呢!”
余嬷嬷略感不快,柳珍珍却来了兴致:“哦?这浮光锦果然如此稀奇?”高娘子嘴碎,见有人应和益发高兴:“可不是呢,我亲眼见了,只觉得不枉此生了。怪道是皇帝老子用的呢!果然不同凡响。”
柳珍珍满面天真,恰如无知少女般好奇地问道:“既然这浮光锦这么好,只裁一条裙子岂不可惜?大嫂子标致能干,若著浮光锦所制衣裙,必定艳压群芳,恍若神仙妃子。”
高娘子暗叹一句,这沈三姑娘果然才从乡下来,端的是没有见识。遂面露得色地炫耀道:“这东西既然是贡品,寻常人家哪里用的起?也亏你家大奶奶娘家有脸面,就这还是柱国大将军赏赐的呢,便是莫家,统共也不过两三块,大约能裁三套衣裙罢了。余下布头,或制帕子、或制香囊,总不能浪费了。莫太太还打算给莫家二姑娘做嫁妆、压箱底呢,也就大奶奶在娘家得宠,莫家多少小姐、少奶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要说这柱国大将军......”
“原来是他家!我说呢,乐昌大长公主和慧妃娘娘哪还少的了好东西?”柳珍珍忙出言示意自己知道柱国大将军李然,打断了高娘子的滔滔不绝。
余嬷嬷面色不豫,待二人出了韵致阁,就随口吩咐一个小丫头带二人出去。朱妙萝在里间得了柳珍珍示意,赶紧夹了个包袱就追了岀来。见余嬷嬷缓步扶着墙,连路都走的十分辛苦,鼻子一酸,喊了声“干妈留步”,小跑着追了过去。
余嬷嬷面色青白、冷汗津冿、有气无力:“是妙萝啊。”朱妙萝焦急担忧地问道:“嬤嬤,可要紧不要紧?伤的这样重,合该在屋里歇着才是。”余嬷嬷摆手:“哪里歇的住,太太跟前多少事儿呢!一歇,指不定差事就没了。”这就是奴才的悲哀了,纵使到了余嬷嬷这个地步,也轻松不了。
朱妙萝一指包袱:“这是姑娘带来的,是用狗腿骨头熬出的骨髓所制狗皮膏药,用的时候拿火钳子夹了烤一烤,趁热敷在腰骶部,睡一晚就好多了。”
余嬷嬷心里受用,温和地笑道:“替我谢谢三姑娘,你们有心了。只是,三姑娘年纪轻轻,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朱妙萝释然:“我也奇怪呢,问我们姑娘,她说滇南之地四季如春,恐怕受不惯郢都冬季寒冷落下腿疾,所以有备无患。”余嬤嬷点点头。
又过半日,将至申时,沈凌携妻莫氏过府,一则请安,二则赔罪。为了投桃报李,余嬷嬷特打发红果提前来韵致阁通风报信。
红果满面喜色、意气风发,进来就福了一福身,笑道:“三姑娘万福。”朱妙萝含笑回礼,柳珍珍笑问:“红果姐姐大驾光临,必有要事,可不知余嬷嬷派了你,所为何事?”
红果与柳珍珍相对而坐,她今日心情大好,也愿意玩笑两句:“哎呦呦,姑娘快别打趣我了,哪里有甚么要紧事,不过是大少爷他们过来了,正在上房请安呢。左右我闲着无事,来姑娘这儿串一下门,难道姑娘还不欢迎我么?”
柳珍珍连连赔笑:“岂敢?岂敢?今早喜鹊临窗,叫个不停,我说呢,原是应在这里。姐姐是贵客,难得来我这儿,又是报喜,我求之不得,又岂会不欢迎呢?”
朱妙萝亲自捧过茶来,红果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接过,呷了一口赞道:“好茶!我这妹子自跟了姑娘,出息得益发水灵了,还是姑娘会调理人。”朱妙萝与红果同拜了余嬷嬷做干妈,论理是该叙一叙姊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