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柳珍珍也看到了绿果,眉毛一挑,唇边兀自绽放出了一抹得意张扬的笑。她一步三揺地慢慢走到了绿果跟前,双目灼灼地逼视着绿果,朗声道:“哎呀!不过一个晚上不见,我怎么觉着绿果姐姐变得更漂亮了呢?看来,还是我那个方子管用,你说是不是呀?”
绿果恨恨地道:“难为珍珍姑娘还想着奴婢,从那么老远的乡下来,还记得带这些方子,果然土方子就是有奇效。正如我们这些人呐,卑贱的麻雀侥幸飞上了枝头,反而装得人模人样,活似个金凤凰!呸,也不看看自己配是不配?对了,还有阵子便是中秋了,这样一家团圆的日子怎么能少了两位姑娘呢?老爷太太和姑娘们一家四口,哦、加上您就是五口了,自然要好好过节了。我昨儿还听老爷和太太商议,要派大少爷亲自去城郊的庄园上,将去散心的两位姑娘接回来。毕竟,那两位才是咱们沈宅的正经主子呢!”说完,满含讥讽之意地睃了柳珍珍一眼,就自顾自进屋了。
柳珍珍暗啐一口,什么东西?她可是记得十分清楚,初来那日晚上,就是这个绿果见机很是打了自己两下子,身上的淤青现在还没消呢。哼,她倒是要看看,和这个丫头过招,到底谁能借了毛氏的势整治死对方!
计议已定,柳珍珍也顾不上劝慰身后满含担忧的朱妙萝,斗志昂扬地跟着绿果进了内室。沈昱早就岀门巡査店铺了,毛氏才刚刚起身,穿着一件橘红色双宫绸圆领中衣,正坐在镜台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庞。
柳珍珍进来利落地福了福身,就走到毛氏跟前柔声道:“太太,给我瞧瞧!”毛氏看到柳珍珍显得很高兴,笑道:“你看看,怎么样?昨儿老爷也夸我似乎水灵了些!”
柳珍珍装模作样地靠近细看了会儿,才退后两歩行了礼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老爷说的还有错?自然比昨儿略好些了,只是这些方子虽有奇效,却非神药,不可能一日见效。还望太太不惧劳烦,辛苦些,日日坚持使用,长此以往,自然可以面如桃花了!您瞧,绿果姐姐不过比您多用了两日,脸蛋已经漂亮多了,她又年轻,自然见效得快。您只要努力,必能后来者居上,赶上绿果姐姐的!有这么个标致丫头贴身服侍您和老爷,想必老爷一定觉得养眼许多罢,太太贤惠大度,也要为老爷高兴才是呀!”
这话说得甚有歧义,似乎毛氏要为绿果高兴的,不是这方子甚有效验,也不是绿果变得水灵,而是特特提起了沈昱和毛氏“贤惠大度”、似乎毛氏即将为沈昱纳绿果为妾似的。一字一句看似寻常,却句句都意在言之外,不难叫人听出话中深意,也绝不留下半分话柄。字字诛心,却没有半句实话,更无法从中验证。柳珍珍一脸懵懂天真地说出这些饱含赞美之意的话,仿佛真心为毛氏和绿果高兴似的,即使毛氏误会了甚么,也绝不与她相干。
毛氏哪听得这个,手重重往镜台上一拍,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向绿果。绿果早先听了柳珍珍一番不怀好意的夸赞,已觉不好,果然毛氏受了这一激也恨毒了自己。绿果战战兢兢地正欲为自己辩解,可却惊恐地发现柳珍珍话未明说,自己着急解释又该从何下手?况且毛氏已经不相信自己了,自己越描越黑的辩解,定会让毛氏觉得自己心虚,越发坐实了自己有不轨之心的事,更应验了柳珍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了!
绿果恨急,偏又有口难言,正是两难间,一直侍立在一旁的余嬷嬷,笑盈盈地走到毛氏身侧安抚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生这么大气,看把远道而来的珍珍姑娘都给吓着了,有甚么事回头再说,这家里谁能越过太太呢?眼下这般,只怕会叫珍珍姑娘误以为,太太是对她不满意呢!绿果,昨儿就叫你清点节下的东西,你怎么还不快过去?小蹄子益发学会偷懒了,迟早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一群净白吃饱、不干活,学着攀高枝、拣轻简活计儿干的人。哼!”
绿果被骂得益发动了真气,无奈形势比人强,只得强憋着。毛氏往地下啐了一口,不悦地道:“怎么还矗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莫非嬷嬤都使唤不动你了,还得我亲自请你么?”绿果不敢再留,恨恨地死瞪了一眼余嬷嬷和柳珍珍,这才垂着头小跑着出去了。在她去后,余嬤嬷眼风一扫另一个大丫头红果,红果会意,也出去叫了几个人跟着堵绿果了。
众人见绿果被当面骂成了这样,也不敢吭声,益发对柳珍珍和余嬤嬷更添了十二万分的惧怕。要问这余嬷嬷缘何今儿这样帮衬柳珍珍挤兑绿果,除了柳珍珍自身对余嬤嬷的孝敬和为余嬷嬷增添了一个进项之外,更是为了毛氏身边第一人之争。
后宅之中,不是我把你整死,就是你把我踩下去、永世不得翻身。要论狠心绝情、论心计谋算,在后宅之中浸淫此道数十年的余嬷嬷绝对不逊色于柳珍珍。沈宅所有人等,无不在明面上对余嬷嬷俯首帖耳,便是朱妙萝,谁能不看在她是余嬷嬷新认的干女儿分上礼让三分?唯有这个绿果,仗着毛氏喜欢,便轻狂得不得了,几次三番不服余嬷嬷管束,更时时寻机在背后上眼药,意欲取而代之。余嬷嬷听了心腹禀告,焉能不恨?只是余嬷嬷老于世故,表面儿上仍和绿果亲亲热热的,甚至连两个干女儿朱妙萝、红果被绿果当成小丫头子呼来喝去也不吭声。这些意气之争,余嬤嬷从不理会,对绿果的许多过分揽权之事也视若无睹,更助涨了绿果的气焰。余嬤嬤的委屈求全识大体,赚尽了后宅许多同受绿果窝囊气的丫头婆子们的同情泪,更谋算来了不少好名声。许多人就算原本不亲近余嬤嬷,因着同仇敌忾的缘故,也情愿向着余嬤嬤,全然忘了余嬷嬷的狠毒劣迹。这些人在毛氏耳边说绿果的小话,众口铄金,毛氏也不由更亲近信任余嬷嬷了。这正是余嬷嬤的高明之处,从不在主子跟前说对手坏话,一时退让不过是不说之说。
此时柳珍珍对绿果发难,句句都切在绿果的要害上,以余嬤嬷的老谋深算,知道一脚把绿果踩下去的绝佳机会已经来了。这时不添上一把火,难不成还要留着待绿果日后翻身再下舌头么?对余嬤嬷这个后宅奴才中的第一人来说,同利同仇、且只住上个把月的主子姑娘,自然远远比毛氏身边深受宠信的大丫头更可亲近。两害相权取其轻,余嬷嬤虽目不识丁,仍然深知此中真意。
先将绿果支开,待柳珍珍这个外人离开后,只剩下毛氏和余嬤嬷主仆两个,这时候才是余嬷嬷对毛氏说体己话的时候呢!柳珍珍倒也知趣,闻弦音而知雅意,得知余嬷嬷只怕比自己更想除去绿果,也自觉地将空间留给这对主仆。
当下柳珍珍起身笑着告辞道:“节下太太也忙,恰巧昨儿我想起了一个用珍珠粉美容的方子。未免太太劳累,致使肌肤憔悴,我还是回去将那方子摘抄下来,以供太太滋养肌肤使用。也算是太太照拂我一场,我对太太仅有的报答了!”
毛氏心中不大痛快,只淡淡地敷衍道:“去罢,但凡缺了甚么,你只管和余嬷嬷要就是了!”柳珍珍恍若不觉毛氏的不悦,脆生生地答应了。
余嬷嬷笑向毛氏道:“正巧,老奴还有些关于养颜之法的宜忌之处需要请教珍珍姑娘,就让老奴送珍珍姑娘出去罢!”毛氏微一颔首,权作答允。
立在正院门口,柳珍珍含笑谢过了余嬤嬤相送,余嬷嬷却突将浑身威势朝柳珍珍一压、似笑非笑地试探着道:“老奴活了泰半辈子,手段远不及珍珍姑娘多矣,稍费唇舌、三言两语间就可令一个敌人灰飞烟灭。看来我真是老啦,以后太太身边,还要多倚重姑娘您才是!”
柳珍珍暗道好险,幸亏早早就有了准备,才沒有被余嬷嬷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到。此时只见柳珍珍笑盈盈、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哪里有甚么敌人?不过是些言语口角之争的小事罢了,不值一提。老爷接我来,为的是上京参选,暂居于此一个多月间,还要劳烦太太和嬷嬷您多多关照才是呢!我千方百计讨太太欢心,一是为了小辈应有的孝顺之义,二来则是全了我想过点轻松安生日子的私心。哪里比得上嬤嬷,将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太太,太太最倚重嬷嬷您才是应当应份的事情呢!还没恭喜嬷嬷收了两个好女儿,妙萝姐姐服侍我很尽心,她又样样拔尖,不怕日后没有大造化。红果姐姐就更不必提了,在太太跟前尽忠竭力,又深受嬤嬷细心教诲,将来必定是嬷嬤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嬷嬷日后只管享福罢!”
余嬷嬷听了这一篇话才稍稍放下戒心,转头向朱妙萝吩咐道:“你可得仔细,姑娘看重你,你更要好好服侍。你是姑娘贴身的丫头,事事不得轻忽。姑娘那里,有甚么想的、缺的,你自己但凡不能做主,都要及时来回给我知道,我好歹也受太太隆恩,管着这一大摊子事呢!若是姑娘那里岀了半分乱子,哼,万勿侥幸,我断不会念在昔日母女情分轻饶了你半分去!”疾言厉色,锋芒毕露。
朱妙萝并非蠢人,余嬷嬷和柳珍珍这一口舌官司内藏的机锋,她一字不落全听明白了。只是她虽不情愿,也必须得做余嬤嬤的眼线,不然绿果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权衡了一番利弊后,朱妙萝只得顺从地点头称是。
余嬷嬤这才心满意足地对柳珍珍笑道:“妙萝粗笨,姑娘委屈些,将就着使唤罢!要不要老奴再打发几个人去韵致阁,供姑娘役使?”
柳珍珍顺水推舟受了余嬷嬷好意:“也不需多少,我是最喜欢清净不过的。韵致阁只妙萝姐姐一个,也多少有些忙不过来。大厨房里有个粗使丫头环儿还过得去,不妨就叫她来给妙萝姐姐打打下手罢,以后妙萝姐姐有了造化,身边也断少不了可心的人服侍的。”朱妙萝不由听得满面通红,幸而面前二人都无暇顾得上她。
余嬷嬤摆手笑道:“这算甚么事儿?姑娘既开了口要她,今儿下半晌我就派人去大厨房,叫她过去!”
远远有些丫头婆子,亲眼见了余嬤嬷送柳珍珍出来,虽离得远、未曾听清二人谈话,但见二人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模样,也料定柳珍珍这回是得势了。柳珍珍瞬间成了沈宅的红人,众人争相巴结奉承,连环儿都听了好些明为恭贺暗藏嫉妒的酸话。
柳珍珍见状,不由想起了柳氏常挂在嘴边哼唱的歌谣:“姑娘儿家,命似雪花,飘到哪儿呀,哪儿是家!”
另有诗为证:
雪落何处凝?际遇飘无定。
但求北风幸,借力勇攀顶。
遥看千峰岭,跌重缘忘形。
且叙寒温情,旧人成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