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悬浮车在超低空飞行区域紧贴着地面驶过,带起呼啸的风声。
路边店面千奇百怪的广告牌绚烂夺目,肆意释放着光污染。
城市维护型机器人在行道两边的绿化带旁不舍昼夜地忙碌。
巡航在高楼大厦间的城市飞艇上悬挂着巨型荧幕,滚动播放着岚城新闻和便民服务消息。
城市本身就是这个星球上最精密的工业机器,它用智慧生命的劳动作为燃料,吞吐产品和意识形态,维持着社会螺旋上升的基底。
岚城的夜空是看不到星星的,在这座新兴产业为主的城市里,汇聚着联邦天南海北的逐梦客、投机者还有野心家,灯光和高楼大厦就像他们的欲望,笼罩在普通人上方,遮蔽着普通人的视线。
郑午和林玉并肩从居民小区的北门走出,融入喧嚣又平静的这个世界。
蓝星在科技大革命前,社会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凝滞,从一些史料记载中,郑午发现蓝星曾一度面临文学作品中“赛博朋克”、智械进步造成的“生产力危机”和“能源危机”等等一系列综合性问题。
最关键的其实是,人类的顶尖科学领域已经不是没有天资的普通人通过努力就可以涉猎的了,穷尽一生的研究也很难取得决定性的突破。
直到后来联觉模组横空出世——它可以通过检测人类的脑域区块构成配比,根据自己期望的未来发展方向,形成针对性的规划,并在合适的时间节点向中央信标提出申请,即可直接从大脑解锁对应的各项知识。
这套模组大大缩短了人类成长所需的培养时间,蓝星科技发展也终于在漫长的过渡后迎来井喷。
其实最初的联觉模组甚至不需要申请,直接可以让一个刚刚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获得人生规划和不涉密的全阶段知识,但经过跟踪调查和研究表明,太多的信息灌输会把未成熟的心智导向异化,这在人的观念未成型前是非常危险的,而且绝对的优势规划会造成社会分配的严重混乱,人人都是天才的时代反而是最黑暗血腥的,它也不负众望成为了后来世界战争的导火索。
现代的联觉模组是进修到大学再提交深造计划后才可以获批的,联邦保留了新时代孩子们完整的教育周期,在维持社会运转的层面来说,普通教育水平已经足矣了,在取得联觉模组成为专项研究人员前,联邦更执着于培养人们正常的观念。
——联觉模组不该让所有智慧都成为天才和上位者,而应该是让努力成为天才的人得以摆脱资源的桎梏。
有时候林玉会觉得,蓝星已经发展到单兵机甲星际探索的阶段了,战后的这些年里,普通人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这其实就是联邦针对性地把进步到仿若神明的科技、潜移默化地融入进生活后的结果。
这种淡化是血和纷争的教训——在成为神明之前,联邦的后代首先应该学会如何做好一个“人”。
只有这样蓝星人才能区别于智械,背负起漫长的人类史。
“这些是五公主的父皇、贺天,他们这些顶层阶级必须要考虑的。”
林玉点了点头,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也不是笨蛋,相反,共享半魂经历的她见多识广又聪明伶俐,理解这些道理自然不在话下。
“夸自己是一点都不含糊啊。嘶——”
林玉挽着贺天的胳膊掐了他一把。
“我其实挺惊讶的,你居然一点都没瞒着伯父伯母,连林应弘的计划都跟他们解释。”
这次郑午带女朋友见家长前就和她说过了,很多贺天那都没说过的事他都跟爸妈谈过了,但实际情况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或许是因为老两口都在联邦星际探索的供应产业链上班的缘故,见识确实不凡,对郑午这个宝贝儿子更是无条件信任。
更恐怖的是,从小区出来前郑爸郑妈还千叮咛万嘱咐,诺亚的事得让中洲和博识会多加合作,必要时还可以把提供假丹技术的涣洲拖下水,中洲步子迈得太大,流血是革新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可无意义的牺牲必然会对即将到来的危机造成不利影响。
“从小就和别人不太一样,有心人是能看得出来的。一家人我也没必要藏着捏着,原先老两口但信归信,但还抱有怀疑,真正让他们觉得这些是真实的,可能是魂修对身体精神的改善、还有跟你相亲这件事吧。”
“所以为什么他俩和我都知道,你不是一魂双体、是什么分魂转世的异域大能,你却不和贺天摊牌呢,瞒着他有什么必要吗?”
“目前是有必要的,至少在我看来有。”
谈及此事,郑午也不得不叹了口气。
“他和五公主的父皇一样,都是文明最高权利的受益者之一,‘知道’这些文明疆域以外的信息就像是联觉模组对孩子的负面影响一样,产生的蝴蝶效应势必会影响整个世界。”
“更何况有些信息是在是模糊不清,我和你们说说也就罢了,贺天和林应弘知道前必须得由博识会确认,比如,柯蕾雅已经在诺亚那边准备好了,不日即将针对星空开启深度观测。”
林玉却对郑午的处理不抱以乐观的态度。
“如果贺天想知道的话其实简单得很。”
“我知道,所以也明确告诉他‘暂时’不要,在他的耐心消磨殆尽前绝对会知道一切。”
街道笔直,夜色渐浓,两侧的夜市人声鼎沸,有焦虑的上班族行色匆匆,有退休的老大爷摇扇休憩,也有小聚的年轻人把酒言欢,偶尔还能看到放学的学生陪着伙伴流连忘返,晚风从夜的集市吹过,带走悲欢离合各式各样的味道,叫来了远处几个打扫卫生的环保机器人。岚城居民区这种生活气息浓郁的街道屡见不鲜,后革命时代,这就是人生的缩影。
这幅充满普通人的画卷,从郑午来到这个世界起,仿佛就定格在了记忆的角落从未变化,哪怕天上开拓的资源星已经排到了五号,地上的人们依旧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
他领着林玉买了两串烤肉串,两步坐到驱蚊磁波作用范围内的大排档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品尝起老大爷从老板手里抢过烧烤权造就的产品。
转头就看到林玉正解着今天盘起的长发。
秀发在夜市灯下轻柔的风中像发光水母一样蓬松地荡开,铺在了椅子背上,让郑午有些愣神。
“公主殿下,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嗯?搞这么矜持,怎么了,说来听听?”
“我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我是来自别的星域的,虽然我也没有刻意隐藏吧,但是像你这样一眼看出来、还这么确信的,我很难想象是因为女人的第六感。”
这问题困扰他很久了,明明就是相亲在调侃时提了句,“你是中洲的诺亚佬吗”,这种博识会常说的口头禅,他那时甚至不关心女方听不听得懂,结果林玉沉默了一会儿直接问道:“你是别的宇宙里的仙人吗?”
直接让郑午宕机思考了一分多钟。
现在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思考这个困扰,把问题丢回了林玉。
“呵,其实很简单,我不可能凭空一口咬定你的来历,能这么确定只能是因为我们有信息差。”
“那是差在哪里呢?”
郑午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记得当初怎么介绍咱俩相亲的吗?”
她咬下一口肉串,眼里带着笑意晃了晃食指,但郑午的注意力全被她嘴角沾上的孜然吸引过去了。
“说咱俩家庭知根知底,年龄差不多,条件不错人也好相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还有……还说咱俩是……小学同学?”
他好像意识到些什么。
“嗯,小学同学呢,你上学的态度在我看来和贺天以前比起来,也就是强点有限,可能对你来说那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短暂的几年,但对于我来说,可是将近目前人生的四分之一。”
“是……这样么。”
“而对于我们这种魂分两魄的人来说,童年时光更是格外清晰,所以你这个性格怪癖还独来独往的小男孩在我这里印象深刻。更别说,草稿本里写的字还相当不错,什么‘泛银河系宇宙联盟’、‘衍天塑相’、‘魂归魄引决’——”
“停停停!”
郑午开始冒汗了。
“你怎么看见的?”
“你就坐我前面敞开了写,我想看不见都难啊。”
话是这么说,他现在有种用脚给自己抠出三室一厅的冲动,他那会儿八成思考着怎么联系半魂,谁会想道一个小学女孩会看到笔记还记得这么清楚?一般小学生词汇量都没这么丰富吧。
“如果后来没有跟你见面,我可能只是认为你小时候想象丰富吧,哪知道你张口就是博识会笑话,那稍微回忆一下就能想通了。”
“——大胆假设,大胆求证。”
她的眼睛弯成了一抹弦月,透过这轮月光郑午能看到倒映在瞳孔中语塞的自己,他本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却不知怎的把目光移开放到了手中拿着的肉串上。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过去在泛银河系宇宙联盟里哪怕被阿谀奉承为星域级天才都不会犯的错误,那就是失去了为人的谦逊。
修士同样是人,即便是横跨星域的修真科技文明同样不能脱离“人”的概念,因为只有人才能对抗无限增殖的星际格式化。
星际格式化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诞生自一个文明的通感实验,目的是使一个集群物种的思维中清空杂音后仅保存一个目的。这场试验最终暴走了。
纯粹且统一的意志居然能够穿透理论上只有智慧生命才能连通的魂渊,从中汲取宇宙最本源的无尽能量,在能量疯狂的辐射下,整个星域都变成了极端的意志并不断地膨胀,最终在一次临界后像孢子一样爆发,将星域如同混沌初开一样清空重塑,而这股带着纯粹意志的能量则顺着爆发蔓延污染,扩散至周边星域。
可以说星际格式化是泛银河系宇宙联盟在开拓星域中遇到的最难对付的敌人,也是迫使响彻寰宇的联盟收缩战线的罪魁祸首。
联盟的远征军纲领中记载着这样一段话:我们的军人绝对不能忽视任何文明雏形,只要具备“人”的性质,他们就都是星域得以抵御格式化的根基,这就是联盟谦逊的根源,一旦抛下了谦逊,也步入了极端的开始。
在郑午眼中,不管是诺亚还是蓝星,都还太过年轻、太过稚嫩了,哪怕这三个一魂双体是某位道妙天尊留下的后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与这两个世界的芸芸众生不同,除了他没人修成不灭真灵,就算有人修成不灭真灵也没法像他一样保留记忆再入轮回。
他早有退路在先,选择太多了。
“贺天、柯蕾雅和我,都是一口一口呼吸着蓝星的空气,真真切切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而桦丰镇的贺天、诺伦家族的柯蕾雅、中洲乾国的五公主,甚至连你半魂的乔治,他们都是有血有肉,从出生开始就活在诺亚那片土地上,你呢,郑午仙师?你叫我一声公主殿下,给我讲了许多真假难辨的预测,现在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确回复。”
郑午看着女孩微笑的眼眸深处那隐藏不去的悲伤,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已经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提问,可天资冠绝星域的修士在这一刻竟然陷入了迷茫。
她说。
“——为什么你循着人来人往、擦肩而过走进世间,却总是看着天空,讲些星星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