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郑午的消息,他跟乔治聊过后决定联合博识会的几位导师,先从魔潮的影响入手,优先解决可能存在的‘并发症’,大概五天时间,就会有一批检测设备通过五公主运至桦丰镇,比起一味的驻守和派出就了无音讯的侦查,或许这套设备可以给我们带来更直观的判断。”
“嗯……我记得你之前说过,郑午某些程度上比原先的你还要脱离现实,周身充斥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不说,还对诺亚和蓝星上的事缺乏兴趣,只有前段时间发现星际脉冲的事让他有了些行动力。”
桦丰镇旧址,黄沙漫过天际,为早已不复当年繁华的城镇烙印上一抹怀旧色,三年时间远未能抚平这座城镇留下的伤疤,无法修复的大阵目前还处于重建阶段,城周边的村落在幻兽与朝焰国洗劫下都被夷为平地,更有甚者,连城内都能还时不时能扫出燃烧过后的余烬。
魔潮过后的这里已经不再是那个灯红酒绿的西北贸易重镇了,而是乾国面对朝焰国战略纵深的桥头堡,城内活动的主要人口是乾国边防驻军、还有日前刚刚抵达桦丰镇的京营三万精锐。
驻军的指挥部设立在原来的城镇办事中心,是以石砖砌起的简易小楼,但此刻身为西北边防总指挥的贺天,人却没有在指挥部里,而是来到了三里外的公墓。
昔日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伴着荒凉寂静的风和高悬的烈日,他就这样伫立在墓园围栏内,于门口的两棵枯树下望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墓碑,口中自言自语着什么。
有些石碑经过确认死者刻上了名字,但是大多数只是无字的石块,即使是刻上字的很多也刻得相当简练,一个墓碑代表一个家庭的情况屡见不鲜,在他近乎丹境修士的目力加持下,轻而易举地寻得了当年自己带着妹妹亲手埋下的石碑——桦丰贺家本家十二人,家属四十一人之墓。
墓碑下是没有埋东西的,或者说整个墓园就是桦丰镇的棺材。为了防止魔潮可能产生的后患,所有死去的人在确认身份后都需要凭借火法净化,这里就是五公主带京营修士们燃起大火的地方。
那个夜晚,猛烈燃烧的大火前那个削瘦的男孩在幸存者的悲伤中,胳膊一抬,把手里攥着的那把劈柴斧扔进了火里,火焰吞没了凝固的血迹、粗糙的斧柄,跃动的光染红了少年的脸,热气升腾了眼里朦胧的泪花,又在高空符箓的净化下随着烟气了无痕迹,他一动不动站得笔挺,影子在身后的地面上随火焰狰狞地舞蹈。
那个自己好像就在眼前,走两步就能并肩,那场大火仿佛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歇,热浪还在灼烧着他的皮肤,带来熟悉的疼痛。
“他这个人是这样的。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郑午身上的不协调感,口上说着自己是普通上班族,但其实对父母以外的人都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一边说着诺亚危机四伏,时间所剩无几,还跟乔治联名发表了论文,扭头就引导乔治放下博识会主攻的魔潮研究板块,叫上柯蕾雅去观测星空。”
“他好像把自己割裂开、不是像我们这样魂分二体的割裂,而是思考与行为上的割裂。”
墓园里的贺天点头,他从这只言片语中已不难想象郑午态度发生了转变,确实是非常突然。
“听说前天晚上林姐和他聊了很久,你说有没有可能是爱情的力量让他转性了?”
“可能吧。但我是理解不了的,这字眼离我有些遥远……”
蓝星这边,上午大课间在学校天台吹风的少爷眉头一拧。
比起三年前,半魂的他心理状态已经好很多了,可听到这种似曾相识的语调还是让他心里犯堵。
“我说……兄弟,你大可不必把自己逼的这么紧,我们才刚过十六岁,你用了三年的时间从通感到炼气,再从炼气到筑基,就算是天赋异鼎、我们情况特殊,也已经在压榨你的精粹了,这样下去我是不怀疑你能结丹,可之后呢?你一旦元神受损紫府就无望了,修其他几洲的外门?我们不是乔治那块料,或许将来有机会,但那也是研究突破,学科深度融合以后的事了。”
“我……知道的。”
他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老生常谈,但是不在修炼上逼自己一把,他的未来又何去何从呢?亲人除了妹妹全都不在了,妹妹跟着五公主也不用自己照顾。
他最初加入京营是为了找到一条改变世界的出路,但后来行遍千山万水才发现,有人卑劣、恐虐、自私无能,同时也有很多远比自己聪明的人都在为诺亚找出路,合适的方向是存在的,又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乾国确实鼎盛,能人辈出的时代里不是所有上位者都捂着双眼蚕食平凡。
他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开历史的倒车?还是在繁华之上揭竿而起,告诉他们可以活得更好,去反抗抬手间移山填海的修士?
先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他首先就没有这个魄力,去扛起千万人的性命。
那可是比桦丰镇更幽深的冥府。
结论就是,他再努力,影响力和正反馈也比不上五公主和她冠绝天下的父皇。
所以他选择一门心思扑在修炼上,只有元气运转周身、思维沉入识海,才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他在努力,努力为不远的将来,靠修炼上的资质从危机中多保护几个平凡的诺亚人。
“但至少听听医嘱,多注意一下身边的人吧,给那些路上陪着你的人多点时间。”
贺天甚至请过蓝星最专业的心理医生为半魂治疗,自己做个传话器辛苦好久,可惜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他患了类似战后老兵一样的创伤应激,本人又不能实地接受长期治疗,在心理层面的调解极为困难。
“比如你身边这位小姑娘。郑午的《大衍天元诀》确实非同一般,我用魂力和你沟通时不用你看都能感受到你身边的人,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是她。”
随行一起来桦丰镇的,是当年贺天从桦丰城救出来的幸存者,名叫周鹭,现在是他的副官。
其实这次率军前往桦丰镇,不少队伍里的军卒都是三年前活下来的桦丰镇居民。
上午确实是他自己过来墓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鹭已经披着软甲站在旁边了,他沉静的目光偏转看向身侧,说是小姑娘,其实她比贺天还要大一岁,贺天还记得从倒塌的房子里把人刨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血和焦土,以及涣散的瞳孔。
贺家和周家是长期的商业合作伙伴,据说当年在贺天出生前夕,两边家主还沟通过娃娃亲的事,被贺父以孩子没出生、儿女未知为由婉拒。
后来他和周鹭见过很多次面,凭借半魂的记忆力,那躲在家长身后冒出个尖,好像探头探脑的小松鼠一样的清秀脸庞,和水灵精怪、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彷如昨日。
三年时间匆匆流过,不光自己在改变和成长,她一样没有原地踏步。
五公主也怕贺天在太大的压力下崩溃,有意将周鹭安排在他身边,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小姑娘争气,在这个有实力就能堵住嘴的世界里,已经跨入了筑基的门槛。
她变得和桦丰镇的幸存者一样沉默寡言,很多时候就默默站在贺天身边,贺天转过头就能看到她清澈的眼、和当年如出一辙,还有倒映在瞳孔里自己。
——眼里的他好像还保留着在家人簇拥下不谙世事的样子。
贺天心里猛的一揪,然后不得不苦笑着承认,五公主或许在专业性上不如那些心理医生,但她和桦丰镇这些幸存者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是那些大夫比不了的,她把自己同这些人放在一起,是知道自己永远也放心不下的。
牵挂本身就是一味药剂。
“贺总兵——”
“叫贺天。”
“贺总兵”,她还是不改口,类似的对话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贺天还是只能无奈的摇头。
“凌部堂从开平城发来急报,是修士乘云蛟送达的。”
她从怀中把未起封的函报呈上,贺天看着渡过来的封签上,泛着微光运转正常的保密禁制,神态变得凝重。
周鹭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下意识蜷缩了拇指轻轻虚握,另一只手覆上,盖住了和贺天接触过的手背。
她其实是有些好奇的,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居然会放心让一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率领军队,虽然在这个实力就是能力的世界上,贺天确实足够优秀,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少年获得这种程度的信任呢?
五公主说不用担心,他有一个世界最顶尖的参谋团队做后援,可周鹭和他寸步不离,并没有发现这个团队的存在。
事实上贺天也不负众望,行军作战有如神助,军纪治理也有条不紊,甚至比很多上了年纪的士官还要老练,三年时间内辗转东蛮战场和西北边疆无往不利,让当年力排众议的皇帝龙颜大悦。
“凌部堂在开平城主持清查西北区的灵脉侵占情况,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他说斩了多少豪右都是其次,关键是五城十三镇的西北居然没有查获任何一名朝焰国间谍,连吃里扒外的通敌行商都在半年内绝迹,他陪着帝君亲卫——龙组修士逐一核实,确认后即刻发函报提醒边军。”
“他怀疑朝焰国遭遇巨变,或许是大世降临的第一个牺牲品,让我务必多加小心。”
深吸一口气,贺天把函报揣进怀中。
“周鹭,不能再等了,加快桦丰城防护阵的修缮进程,然后安排两个连队去接洽五公主运送来的检测装置。”
“我有预感,这次的事非同小可,很可能不只是朝焰国的阴谋,隔着百里和我们对峙的是人是鬼都难下定论,必要情况下我会向博识会申请一套人道救援物资,空投到前线。”
“如果真的是关于魔潮的变故,想来博识会不会推辞。”
“你先准备好申请的草案和章程。”
“——贺总兵……”
“怎么了?”
贺天拉着周鹭的胳膊从墓园门口一路狂奔。
“贺天,松手。”
识海里传来另一个自己严肃的声音,他停下脚步,顺着周鹭的视线看向那只被他拉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几年时间贺天长高了很多,身材变得魁梧,手掌也不像小时候,握着劈柴斧都费劲,身前的女孩变化同样很大,引气入体临近筑基不谈,身形也长高不少,唯独消瘦的身形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清秀的面庞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修为再怎么增加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善。
——纤细的手臂上一道五指掐出的血痕赫然入目。
手有些颤抖地停在了身前,握拳又马上松开,他僵硬得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
却看到周鹭单臂背后,用发红的这只胳膊上举,拳眼朝内轻敲胸口,冲他行了个军礼。
“得令,长官。”
跃入耳中的音节清澈简明,他与少女坚定的目光对视着,一瞬,又好像思考了很久很久。
【兄弟。】
“——我知道。”
她现在是什么心情呢,他心里又能装得下什么东西呢,贺天不知道,也理不清,复杂的思绪、紧张的时间和往日的伤口交织缠绕,拼凑出少年少女迷茫的轨迹,如一叶扁舟在风雨中前行,但他不会在轰鸣的雷声里踌躇。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他向前踏出一步再一次,轻轻拾起女孩的手腕,转过身。
“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