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大陆幅员辽阔,大乾京师中都城南卧天河,西倚岐山,似磐龙斡旋,取天地日月精粹于苍空沃土,乾凌宫建筑群似天上宫阙,红墙黄瓦、画栋飞檐,琉璃筑龙墙。金碧辉煌中带着历史沉淀的厚重,质朴奢华的另一面是中洲顶尖铸造技艺的呈现。
今日并非休沐,而是早上廷议已过,大殿隔壁的行宫中,乾国皇帝林应弘在内院庭台喝茶小憩。
乾国建国九百余年,上一任乾皇林裕兴为中兴之主,给他留下如日中天的偌大帝国,整饬后的朝廷人才济济,京营三十万忠心耿耿的士官军卒牢牢围绕在皇权领导下,虽外患未绝,但那对于朝堂明公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即便在诺亚万载历史长河中,乾国也算得上是得天独厚的国朝了。
在这种国力充沛、物产丰富,人才源源不断的当下,哪怕林应弘是个骄奢淫逸,不食人间烟火的甩手掌柜,凭借大乾深厚的血条,只要党争不起朝权未落,哪怕像前两年西北之地遭受入侵这样的内忧外患齐至,乾国都有足够的资本在百年内等出下一位君主再续朝纲。
更何况如今他正直不惑之年,自亲政之日起,励精图治二十余年,批阅奏疏、巡阅京营、亲事农桑、开疆扩土,勤政程度比起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种程度上,甚至还依靠大乾龙脉修缮了乾凌宫道炁阵,于阵法加持下成为诺亚历史上第一位以帝皇之身成就丹境的天才。
而以丹境平均二百岁的寿元来看,哪怕突遭变故道炁阵失灵或者破碎,他境界倒退,都还有百年好活。
乾国可谓蒸蒸日上。
这么一个欣欣向荣的环境中,如果有谁敢言大乾之过,不用皇帝出马,科道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然而可惜的是,心有戚戚忧患国民的,正是英明神武、彷如仙神再世的皇帝陛下,林应弘。
抬眼间,此时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已经拜见行礼。
“坐,不必拘谨。”
他一手虚握,乳白色玉佩悬浮于掌心发出淡淡光华,那是博识会新捣鼓出来的,可记录画面的传音玉简,另一只手则按了下桌上的茶几。
——元气阵列亮起,一柱冒着热气的热水从桌上喷出,然后被霓虹色呼吸灯的光线染成一道彩虹,落入了茶盏中。
“父皇这次把儿臣叫来是有什么需要商酌的吗?”
说话的是二皇子林艮寰,说实话他对于老爹把留在中都城的他们仨聚到一起是因为什么事完全没底,理论上大事在廷议前皇帝就召集内阁明公决策了,要事也搬到廷议上探讨了,把大哥和五妹叫上唠唠家常还有可能,叫上自己这个京城不学无术的阔少所谓何事啊。
自己和五妹都不是皇后那一脉,而自己又没五妹的本事,虽说现在国事承平,大乾仍在上升期,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凭自己这两把刷子,要是一不小心卷入党争连死都死不清楚。
“寰儿啊,不是朕说你,你那两把刷子不光你老子知道,你以为朝中这些个明公们会不清楚?总是怕卷入纷争,那也得有人在你这押注才行。”
老谋深算的皇帝很明显看出了孩子的焦虑。
这话一出,不光大哥和五妹噗嗤一笑,连林艮寰自己都有点难绷,但他终归是庆幸的,大乾皇室林家千年前于魔潮中奋起,荡尽中洲贼寇妖邪,结束中洲纷乱割据的时代,立国之正举世无双,皇室的相处风格也一贯融洽,再加上国力强盛,这让他这种混吃等死型的二皇子都能有一席之地,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皇室五子,都是乾帝林应弘筑基期时所得,严格意义上说其实是四位,一位系五公主林玉的双胞胎姐姐,但未出生就溺于腹中提前夭折,咎由此事,当时尚有风气称五公主为天妒恶兆,应劫而生。
说实话林玉虽然贵为皇女,但是出身比起二皇子还要差些,又赶上朝中风气对自己不利,即使皇帝力排众议对她多加关护,她的童年也称不上多么美满,很多时候只能独坐偏宫院落打坐修行。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五年前才算结束。
因为她结丹了。
皇室子弟不是没有结丹的先例,但能像林玉一样不靠外力阵法在桃李年华结丹的,别说乾国,整个中洲都不超一掌之数。
人们这才想起来,当今圣上不光勤勉,他还有修行天才的遗传,现在好了,他不光手握京营,连三大营中的骑营总兵都成了他亲女儿。
等回过头来关注这个童年不幸的公主殿下时,文人们才惊恐地发现,兴文匽武之风阻止不了皇帝,反攻倒算的小计俩骗不到皇帝,朋党结羽的法子对抗不了皇帝,他好像有一双洞穿历史迷雾的双眼,施政稳健坚毅,大乾的国朝信誉节节攀升,国力水平再创新高,本人又数十年如一日履践不辍,好像未来的答案早已了然于胸。而这样可怖的圣人旁,除了谦谦君子、几乎寸步不离的皇太子外,他见面次数最多的就是存在感极低的五公主!
“应该是关于博识会最新的学术报告吧,父皇。”
皇太子林艮钰先行入座,朝皇帝手中的玉简看了一眼,已是心有腹稿。
“没错,朕这次叫你们来也是为了这事儿,就这个,先看看吧。”
让渡过手中的传音玉简,林艮钰轻车熟路地注入元气,一篇可翻阅的博识会学术论文浮现于空气中落入在座几人的眼帘。
——《论诺亚多元化超凡体系对各国生产力的作用及影响》。
作者:郑午,乔治·乔斯(排名不分先后)。
林玉的眼神有些微妙。
“嗯?怎么了玉儿?”
关心女儿的老父亲立刻发现了异常,顺着林玉目光看到书上作者的名字,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等等,这人该不会就是……前两天你说的在蓝星那边半魂的相亲对象吧?!”
林应弘大惊失色,就算是三年前收到朝焰国发疯一样进攻桦丰镇的军报他都不曾露出这副神态。
“什么!竟是五妹的意中人,怪不得父皇邀我等前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太子还趁机补了一刀,林艮寰更是倒吸一口归元气。
“父皇每期博识会论文期刊都留存典藏版,难不成是早有预料吗?真不愧是父皇!”
林应弘现在只想一脚把林艮寰踹死,人家林艮钰是故意调侃,而他是真没听出老父亲的惊讶,以为父亲高瞻远瞩。
皇帝虽然是万金之躯,承国运秉社稷,但是也有正常人的兴趣爱好,这看博识会学者们的论文就是其中之一,托此,连带着内阁大臣们中,也涌现了科学和哲思的探讨。
其实这次他只是从论文中体会到了关键信息,略加提炼发现这极有可能是掀起诺亚整个世界革新浪潮的前奏,所以才在与内阁明公商定后传旨皇子皇女。
“文中提到,诺亚万年来与凡有别自引气入体开始,不管是哪种超凡途径,这一口炁不光让人与人之间的天赋差异加大,更是国朝政权的根基,这种极致的差异化造就了极少数的上层阶级,他们的生产力远超社会平均水平,但是……”
“他们不属于社会。”
林应弘知道,这种细究起来有些大逆不道的学术讨论不属于当今诺亚的主流,但他深知关于生产资源和阶级的探讨绝对不是信口开河,他的思维并不迂腐,思考也从不闭塞。
皇帝他,向往着女儿口中那个踏出一步便能迈向群星的世界。
他位居此世之极,诺亚的一切在大乾国力面前都是唾手可得,他本是无欲无求的石人——如果女儿未曾向他描述过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贪婪地汲取着离经叛道的知识,越是了解就越是向往宇宙间的开拓,这对于一位自认为功成名就的帝皇有着不可名状的吸引力。
在中洲,丹境就算可以驭空飞行也和狮鹫云蛟大同小异,即使再向前一步到此世之巅的紫府,也突破不了诺亚的大气层来到宇宙,因为来自地心的引力会在大气层周边陡然上升至临界点,哪怕以紫府的神通也无能为力。
但他是皇帝,在不属于社会的阶级中都是制高点的存在,所以他有近乎无尽的资源去探索,他也是这么做的,而最后得出的答案是:
成也超凡,败也超凡。
这一口成就了人上人的炁,竟然是独属于诺亚的馈赠,大气层外甚至不属于诺亚的范畴,别说中洲的紫府了,哪个路线的超凡体系,都不可能凭借自身登入寰宇。
那他的追求该如何实现呢?这些年里他做过很多设想,得到过很多似是而非的答案,林应弘不觉得女儿口中的世界是虚假的,那里有太多超脱于诺亚的理论和概念,这一点在见到贺天后更是得到了证实。
很多个不眠的日夜之后他还是确定了纲领:
其一,诺亚的人们彻底放弃引气入体的超凡基础,使用全新的科技方式摆脱“馈赠”,这是荒谬却真正能挣脱桎梏的。
其二,诺亚的超凡学体系,出现像是万年前的那种爆炸式发展,让人们不管通过什么方法,可以将诺亚的概念延伸至宇宙空间,让炁不受限于诺亚这颗星球。
“其一在现在的我看来就是无稽之谈,引气入体构筑的体系早就融入文明的方方面面,我们不可能因为脑袋疼就从脖子截肢,这样整个诺亚都会回到黑暗时代。但其二,万年前是因为引气入体使人类陡增的生产力得以在魔潮和野兽的危机中存续,现如今,想要突破生产的桎梏,症结在哪里呢?”
他口上说着,林玉和两位兄长已经看完了论文的全篇。
“固化。我们多元化的超凡体系在有限的生命里已经很难进一步发展了,绝世天才穷尽一生也只能爬到紫府,他甚至没有余力涉猎其他体系学科,而紫府之后的道路几乎不需要考虑,因为在诺亚这个世界紫府就已经足够了。”
“据报告中收集的数据统计表明,诺亚每百年时间内,紫府级修士、法圣、天灵者、业徒这种顶尖肉食者几乎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数量。甚至连再下一层的阶级人数都没有太多浮动。我们超凡的生产力并没有惠及绝大多数人,普通人也没有能力去颠覆生产关系。”
“人数固化,生产固化,传承固化,这些圈定的肉食者在几千年间不断地重复着历史,他们不在意下层发展,也没办法走得比老祖宗更远。”
林应弘点头,林艮钰和林玉的一唱一和已经完成了症结的描述。
“寰儿,你在京城和普通人家打交道最多,平心而论,你觉得有多少人本来是有机会引气入体结果失之交臂,又有多少人是不能引气入体,但根性超人一等的?”
“您的意思是……”
林艮寰有些颤抖,他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可能要做的事。
大乾至高无上的皇帝再次按下桌台上的按钮。
“连这样一个烧水的机器都需要元气催动,这就是超凡和普通人的区别,可是你知道吗,巧手的匠人可以制造出不需要元气催动效果也完全相同的东西。”
“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引气入体成为修士呢?他又能创造出什么?这样的千千万万个人都有一口炁,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论文里提出了一个设想,引气入体必须要进入身体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而昨天坎纳达的学者送过来一个附有设计图的装置——使用涣洲机巧幻生学制作、可以外置联结大脑感官用于感知炁、处理炁。它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
“所有人都能引气入体。”
“学者们将之称为外丹,或者假丹。”
“博识会已经走在路上了,那群老头既然同意把论文发出来,肯定已经在时代的最前列不顾一切地加速了,他们是学者,是疯子,更是在世界迈入绝境时感受最直接的受害者。”
“而我们,同样站在这时代的拐角。”
听到这里,林玉深吸一口气。
“父亲,会死很多人。”
“我知道”,他肆意地挥洒丹境元力,彩虹色水柱在元气精确的操控下旋转凝结,一条五彩斑斓的水龙栩栩如生,环绕于周身却不沾湿衣襟分毫,“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那些沉溺在旧时代辉煌又不肯前进的废物,死了也就死了。”
“至于寰儿你……在未来的日子里领亲卫多保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后事未成,中洲是非之地,去月洲找圣堡庇护即可。”
他春秋鼎盛来日方长,就算世界进入倒计时也没法确定剩多久时间,他不是没有机会徐徐图之,但现在他不想犹豫,只想把顶层阶级的铁拳揍到肉食者脸里,告诉他们:“诺亚眼看都要完了,还踏马搁这分析明年赚多少颗元石呢!”
想必坎纳达博识会也会高度认同。
——如果这危机迫近的世界止步不前,他们就拖着世界前行。
“你三哥筠儿已经去涣洲准备了,京营这边由你打点。”
林玉颔首,望着眼前这位心甘情愿自掘坟墓的叛逆皇帝,回道:
“贺天领步营三万精锐昨日已至桦丰城旧址,西北战线足御朝焰国魔潮。”
林应弘转移目光到一言不发的皇太子林艮钰脸上,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艮钰,想要完成这场变革还需要一块拼图,足以稳固龙脉,面对地心环境群变化的绝对力量,你准备的如何?”
林艮钰温文尔雅的脸上依旧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微笑,他发出一声轻叹:
“世人皆言皇太子林艮钰文人骚客之风,燕雀守成之志,父皇,我不在乎,我的赛道不在他们眼中,也不在那些自以为是的天才眼中。”
“——两月内我必登紫府,龙脉和道炁阵加持下,中洲这些豪右之家围攻也不好使。”
“紫府之日起,道炁阵铺到哪里,哪里就是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