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每个人分工明确,很快忙碌起来。
舒望跟着收拾完碗筷,来到永阳观后山检查是否还有没消减的魇魔,以免到时对这群孱弱的小道士造成伤害。
梦中所见满山桃林已然归土,仅存的三两棵桃枝在魇魔的覆盖下,见不得日光也成了枯枝,稀稀拉拉倒在地上,不见阳春三月映面红的烂漫光景。
舒望仔细勘察一阵,边边角角的山洞都没放过,确保不剩一片魇魔才起身,折转到不久之前才看到的遍山桃花。虽说如今一无所有,只见青山不见红花,可她眼中不自觉地就为其覆上层叠花云,顺着往里走,拨开枯枝,停在了一片荒凉草地。
这片土地有翻动过的痕迹,黄草稀疏,一地凄凉。她抬手搬开堆叠枯死的桃枝,露出埋藏在里面的墓碑。——爱徒柳青沉之墓。旁边是一块无名空碑,不知是谁,兴许是何无归为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另一个徒弟苏慎行立的。
舒望掏出帕子拂去墓碑上的浮土,这种事她做过很多次,十分熟悉。她再次望了眼墓碑上的刻字,不由得想起红娘。
红娘是她和无名在一起没几年后遇到的,仔细算的话,大约是她十四的时候。若说无名给了她如兄长的呵护与教导,那么红娘给予她的,则是另一份更加热烈冲动的爱。
红娘通过母亲的腰刀认出她的身份,对她这个恩人之女百般爱护,那之后她就留在红娘的客栈生活了。
无名教她多是人之间交往礼仪等,杀妖斩人这些血腥的事情,他则显得力不从心,或者说不大熟悉。红娘很好的补充了他的不足。
舒望抬起手腕转了转,红娘最是爱带她出去斩妖,最喜欢一拳和妖兽脑袋冲撞的快感。她说很喜欢那种清脆爆炸的滋味,不如石头坚硬,却也没有木头松软,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久而久之,舒望就跟着她学会了,能用拳头解决的事儿,就很少再用刀了。
红娘未说自己的名字,和无名一样,于是她就不问。但在她临行出发时,红娘还是说了自己的过去,配着酒说出来,像是一叠下酒菜,让她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候她还在想,若是在五域遇到了负心汉狗男女,她说什么都要替红娘来上几刀。
但没想到真相如此。——她怎能对着墓碑劈上几刀。
红娘语气中的愤恨与埋怨舒望忘不了,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告诉红娘真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说。倘若不说,无论是对柳青沉还是红娘,都是一份懊悔。
舒望收起帕子,面对一地枯死桃枝,问身边的枫霁月,“这些桃树还能活吗?”
枫霁月摇头:“不能,水分尽失,无力回天。”
舒望微叹:“那满山桃林的模样怕是见不到了。”
“可以重新栽种。”枫霁月蹲下,摸着土壤说,“这里土质很好,养出来的花会很漂亮。”
舒望有些讶异,一并蹲下来问:“这你也知道?”
枫霁月微微一笑:“有关水的我都知道。万物生灵离不开水,所以……我都知道。”
舒望道:“那段白一直戴面具,就是因为他常夺舍他人,所以才要遮住脸?”
枫霁月稍稍一怔,点了点头。
“他这邪术实在是吊诡,令人难以捉摸,我们都要小心了。”舒望紧接着起身说,“检查完了,走吧,天黑了,该回去了。”
永阳观里即墨琛已经归来,不似他们之前步行走得慢吞,有了御剑飞行载人后,一来一去速度都很快。不过就是旁边的浪千翻不大习惯,面色惨白地坐在旁边颤抖,显然身子回来了,魂儿还未归。
飞剑秋千吓人又丢人,想来他以后宁愿长途跋涉,也不会再坐了。
院中的桌上才收拾干净就又堆满了。零零碎碎的用品数不胜数,足以见得即墨琛财大气粗。中间还有带回来的面点等,上绘着月宫蟾兔,还有一把桂花搁在旁边,浓郁香气经久不散。
林子华凑过去轻嗅,呼道:“月桂月兔,难不成今日是仲秋?”
即墨琛道:“自然,你买饭时都没发现街上游人良多么?”
林子华摇头:“我光顾着买什么吃的了,还真没注意。”
即墨琛抚掌轻笑:“虽不可泛舟赏月,不过观中望月也不失为一种情调。永阳观地势高,观月近在咫尺,圆月承思乡之情,我们人多,正好共团圆之意。”
林子华赞道:“还是你会说场面话。”
“你不说话,没人觉得你嘴是装饰。”即墨琛丢了句话砸过去,不管背后人如何大呼小叫,从储物牌掏出纸笔等递给舒望。
“给。你是要给颜姝红传信吧。”
“对。”舒望接过来说,“多谢。”
即墨琛道:“那边空屋子是干净的,需要点灯么?”
他话音刚落,空屋对窗的桌面盛开一大束水铃兰,垂似灯铃,含着一团团月华,柔和光芒不刺眼,不暗淡,正好驱散了屋内的黑暗。
即墨琛笑道:“看样子不需要了。”
舒望亦是一笑,回头望了眼还被小道士包围的枫霁月,带着东西进去。
起初她不知道要怎么说,废了几张纸,到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问候过将柳青沉的事一并告知。她写了许久,落最后一笔时揉了揉眼,转了转手腕搁下笔,长长叹息。
正对窗前被人轻叩两下,舒望抬眼,看到即墨琛映在窗前。
即墨琛胳膊随意地搭在窗沿,抬手往后比了比说:“你再不出来,面点都要被温煦给吃光了。”
舒望探头,看见林子华追着温煦锤,边跑边喊:“小望还没吃呢!你非得一个人吃独食是吧!”
温煦闲庭信步地躲着他,时不时拿两块塞嘴里,弄得林子华更是生气。
“你不是辟谷吗?!”
“现在不必。”
即墨琛笑道:“这模样才像活着。”他转脸,看着舒望叠信,两手搭在窗前道,“我帮你寄过去?”
舒望本想去找林子华帮忙,即墨琛这样说了,就应了。
即墨琛执起她搁下的笔,在叠好的纸鹤上提了一句“明月来相照”。
舒望见他的字正气凌然,和他本人大相径庭,不免道:“你的字真好看。”
“自小练得。”即墨琛忽而一笑,“你想知道为何么?”
舒望了然:“你是太子,自然自小就要学习。”
即墨琛笑意不变:“不是,你过来我告诉你。”
舒望本身不好奇,但他眼底透着一种不得不说的欲望,于是就凑了过去,只听他在耳畔轻言细语几个字。
“因为我是王深。”
“你是——”
“嘘。”即墨琛食指抵唇阻挡她的惊愕,轻声道,“这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你不要给别人说,谁都不行。”
之前他对浪千翻抄袭改名一事颇为不满有了解释。舒望还以为他同样是喜欢王深的同好,没成想竟然是写书人。
即墨琛悄声道:“我见过许多以‘季游’为原型的故事,都不在意,因为她们都不会是真的季游。但浪千翻写的太像了,不过他也算是事出有因,我不能多说什么,只想他不再写那些东西。”
“难怪你那么生气。”舒望恍然大悟,“想必季游对你来说,是个十分重要人。”
即墨琛愣了愣,弯起嘴角道:“对,很重要。”
舒望有些莫名,不解道:“可既是秘密,为何要告诉我?秘密一旦说出口,就不再是秘密了。”
“一个人是心事,两个人是秘密。”即墨琛撑着下巴,眼眸流转着舒望看不清的情绪,“起初是我的心事,后来成了秘密,再后来又成了一桩属于我的心事。我心里装的事太多,实在是难以承受,承你依托化为秘密。我信你不会让它人尽皆知。”
舒望盯着他不躲不避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她看不透的,所有人里,唯有即墨琛是她无法预料的。突如其来的秘密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弯眸一笑。
“好。”她说,“这是秘密,我不会说的。”
“多谢。”即墨琛望着她笑起来。
舒望走出屋子,林子华一见她就大喊大叫:“快来快来,都要被温煦这大嘴给吃完了!”
“来了。”
林子华拼命地阻拦温煦继续拿,奈何他胳膊不如对方长,轻轻巧巧就被温煦勾走几个。这个没拦住不说,旁边的姜家姐弟俩还像个老鼠似的,嘴巴一刻不停,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林子华说他们没吃过饭。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姜思嘴里塞着手里拿着,眼睛还在桌上扫着,“没钱日子不好过,可不得吃饱嘛。日后我定要跟小师叔天天出来。”
即墨琛拒绝,“我可养不起你们两个。”
“别呀小师叔——”
桌上热热闹闹,嬉笑打闹尤为欢快,映月圆满,极为和谐。
枫霁月从后掏出好几块好看的糕点,以袖遮掩递给舒望,小声道:“我提前给你拿的几个。”
舒望哭笑不得:“多谢。”
即墨琛手中的纸鹤承月而飞。刹那间一股水流席卷,逆流向上,水幕忽闪间,逐渐变为身姿妙曼,衣带翩翩的嫦娥仙子。参天月桂拂月华,争先开放,随风飘落化为一抹星露。
月兔抱月,花月相争,美不可及。
“哇——”小道士们和姜家姐弟瞪大了眼睛,林子华也啧啧称奇。
舒望吃着面点,朝着身边人望去,换来一张颇为美艳的笑容。
仙宫嫦娥乘风飞去,逐月而归。
圆月丰盈,明亮月光融化在起伏沙丘,宛如一片闪烁银海,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颜姝红倚在窗口对账本,忽而一只水兔驮着纸鹤跳跃来,停在窗棂旁,顷刻间融化,仅剩纸鹤孤零零的停在上面。她放下账本,伸手拿过打开。
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看了两眼坐起来,笑骂一声“小崽子还知道传信”,看着看着,便沉默了起来,攥着纸张许久不动。
分明已经过了仲秋,可今晚的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亮得她都觉得刺眼。
颜姝红摸着耳朵上的耳饰。
“有人说我们双修大典定在那日,就是为了抢朝霞派开万众宗会的风头,真是笑话!我颜姝红何时需要抢人风头?这定是那狄秋棠传出来的,我就知道她处处要给我使绊子。”
“嗯。”柳青沉同仇敌忾点头,“她真可恶。”
“真是蹬鼻子上脸,看我下次不揍她,我就不姓颜。”
柳青沉道:“我同你一起。”
“你这么偏向我,问都不问缘由?”
柳青沉道:“你我是一家,我为何要偏向旁人?”
“你可是人人说极为讲理的柳青沉,现在理都不讲了。”
柳青沉一笑,颇为认真道:“于你,我不需要讲理。你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你讨厌什么,我就跟着讨厌什么。我不会同你唱反调,我只想事事顺你心,你开心,我就高兴。”
“油嘴滑舌。”
“得你喜欢,我便是说烂这舌头也是欢喜的。”
颜姝红不自觉笑起来,笑着笑着,变为长长叹息:“是啊,你最是知晓如何让我开心,又怎会跟一个我讨厌的人跑了,做我讨厌的事。青沉,我知道那不是你,我只是不想回去。”
“看样子现在得回去了。”
她细致的叠好信封放好,起身向外看了一眼,收拾了东西下楼。
客栈尚未关门,仅剩店小二在擦桌子,瞧见楼上的人,笑道:“老板,怎么还不休息?”
“给你放个长假。”颜姝红从上丢下一袋钱,店小二眼疾手快接住。
店小二掂着沉甸甸的钱袋摸不着头脑,“老板,这是?”
“我有事出一趟远门,店要开要关随你,挣的钱都算你的。”颜姝红走下楼,笑容飒爽凌厉,拧着手腕说,“许久没锤人脑壳了,不知是什么滋味。”
店小二急忙追过去,在门口遥遥相望,大喊:“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一阵风沙席卷,吹得他撇嘴吐舌,风沙弥漫,吞噬了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杀完人就回来了。”
远远地,她的话被风沙卷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