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陪在枫霁月身边一晚,顺便看完了手中的话本。这一夜她一只手是动也动不了,稍稍一动他便睁开眼,漂亮的眼睛含着水光,旋即被药性强行催眠睡过去。
醒了睡睡了醒,断断续续的滋味不好受,舒望就由着他了。
反正她睡不睡都没差。
晨曦将至,舒望趁他没醒悄悄地抽出手,小心地几乎屏住呼吸,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她才浅浅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离去。
她背对着床,没看见床上的人缓缓地睁开眼,将她离去的背影收拢在眼底,在她关门的那一刻支起身子,侧耳停了一会儿,换了衣裳起身出门。
落云谷的晨曦带着朦胧薄雾,应了名字一般,沉沉云雾驮着霞光万道缓缓浮起,围绕在远处连绵山峰,越发显得峰峦耸翠,山水如画。
院中石榴树下有人拔刀而起,墨发纷飞,衣袂翻滚,右肩上的白虎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他刀锋极寒,带着扑面而来的煞气,一招一式皆为狠厉,凌然刀气翻转间割裂朵朵石榴花,青红交错如雨落下,纷飞在树下练刀青年的周围。
温煦指尖勾着刀柄环首,轻轻巧巧在手腕翻转,利落的收入刀鞘,转脸淡淡地看着舒望。
舒望没想到他起那么早,一句“早”没道出口,就听温煦冷不丁道:“这不是莲花。”
那笔直的石榴树,任谁也不会看成在池子里盛开的莲花。
舒望略略一想,忽地笑了,大概是这几日她和林子华总说点莲花郎君这称呼,给温煦说的条件反射了。
她说:“所以是石榴花郎君?”
温煦:“……”
温煦抱刀离去,背影冷模疏离,仔细束起的长发垂在脑后,发冠处沾了一朵小小的石榴花。那花朵不算艳丽,可搁在冷意十足的他身上,就显得格外明显,如同冰原开了一朵花,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看过去。
舒望有心提醒,可温煦走得实在是快,三两步就隐在薄雾中,不见了踪影。
“那可不关我事咯,他走得太快。”舒望轻松一想,没有追,折身走了和温煦相反的路线。
一路上舒望遇见好多刚入谷的小医仙,还有一些在旁懒洋洋休息的暄,眯着细长眼眸,毛色宛如日光倾泻,温暖柔和,毛茸茸的耳尖探出来疑虑绒毛,迎风吹拂,一摇一摆。
舒望没忍住,上手摸了一把,五指立刻被厚厚的绒毛掩埋,她贴着脸蹭了好几下,那只暄都无所反抗,甚至翻出肚皮,朝她撒娇。
“真可爱。”舒望嘀咕着,蹲在旁边撸灵妖。
其中一个小医仙路过她又折反,正是昨日那个帮他们把云燕飞叫来的。他仰头对着舒望认真道:“你要找师兄吗?”
舒望还没拒绝,他就一嗓子把云燕飞喊了过来。
“干嘛?我忙着整理书阁——”云燕飞抱着一摞书卷,从后探头看见舒望,“舒同修,何事?病人有不适?”
“没有没有,我就是散散步。”舒望看他忙忙碌碌,摸着毛茸茸顺口问,“用不用帮忙?”
“行。”云燕飞也不客气,直接把手中的书塞给她,“可真是帮了大忙,今日谷里人少,就我一个人整理书阁可是忙不过来。”
“正好我也没事。”舒望看见旁边还有一摞,顺手带上,跟上云燕飞的脚步。
落云谷划分错综却不显累赘,入谷求医的的人都被分在景色极好的地方,山清水秀,极大程度上能辅助患者疗养康复。而那些小医仙就住在这些患者不远处,方便提供治疗,也好让他们学习。
谷内医阁书阁等遍布在患者的对角,离得很远。再往后便是种着各种奇珍草药的后山,里面药草和毒草并存,初入的医修不敢独自进去,得让师兄师姐带着过一遍才行。
鹅卵石小路两旁种着果树,有的被挂上了牌子“禁止摘吃”。云燕飞说早些时候来了个好吃的患者,什么都吃,把自己吃的食物相克,待了几个月才离谷。来的时候是个大胖子,走的时候直接变成麻杆儿,一阵风都要吹到。
后来便有人传出来说,落云谷有能瘦身的秘方,好多迟迟无法减肥的人速速求医,最后逼得谷主出来辟谣,这风波才算是过去。
舒望一路听着云燕飞说谷中趣事,很快就到了书阁。书阁大门敞开,入目是堆叠的书卷,摊开的、合上的,摞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
舒望搁下手中的书卷问:“这些全要整理完?”
“对。”云燕飞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多,我一人实在是忙不过来,麻烦同修了。”
“不碍事。”
舒望根据云燕飞的指示将书卷分类,这些书经过她的手,有些名字让她觉得眼熟,随手翻阅内容,居然还能跟着背出下一页。
云燕飞从书丛中抬起头,惊讶道:“同修也会医术?”
舒望摇头:“我不会。”若是她会,就不会不认识风云瞬息林那些药草植物,浪费了那么多,让她爹知道定要训她。
“我小时,父亲总爱念这些医卷哄我睡觉,每次我听了两三句就昏昏欲睡,没想到竟然还能记得。”
落云谷和她家实在是太像了,同样在山谷之中,溪水环绕,隔绝人烟。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家中只有父母和她,而落云谷随处可见忙碌的小医仙。
舒望自离家后再没回去,十多年都在流川,而今恍然来到这里,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药香,手边堆叠的医卷,无一不让她感到怀念,想到过去的日子。
——微醺的夏日,丛林繁茂,格外凉爽,到了夜晚临睡时,她吵着闹着睡不着,父亲就执起一卷医经慢慢地念。他的声音仿佛一条宽厚的河流,潺潺温厚的流动将她包裹,伴着窗外虫鸣细微,嗅着床头挂着的驱蚊香囊,安睡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
这么多年过去,舒望都以为自己忘了,如今来到相似的地方,仿佛一缕清风抚过她封尘的记忆,将那些藏在心底的童年唤醒。
舒望放下书,从回忆中抽出来说:“不过我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医术这些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难学。”
云燕飞笑道:“我也觉得难学,毕竟可没有患者按着医卷生病。”
“我父亲也这样说。”
落云谷书阁一共有六层,越往上医经越旧,所存时间越长。
云燕飞抱着一摞书和舒望并排上楼,最顶上搁着一副人体经脉图,他扬扬下巴,眉眼飞扬道:“这个经脉图是我画的,同修,不是我吹大,我的画技许是比不了旁人,可若是论人骨和药草,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我。”
舒望看着那副经脉图陷入沉思。
小时她看天上大雁南飞,觉得霎时好看,央求父亲为她作画,而后得到一团肥嘟嘟,鸡似的大雁在天上飞。父亲似也觉得画得不好,当即说要再为她画一副——最后她就收到了完整的大雁骨架图。当时父亲语气骄傲,说外头的丹青手不及他半分。
“难怪我如今吃肉啃得那般干净,原来小时就有苗头了。”舒望暗暗想。
顶层阁楼有两列并的书架,上面放着整整齐齐的老医经书卷。
云燕飞一边整理,一边问舒望:“舒同修,你是不是和林子华一同去了万众宗会?”
舒望点头:“是,不过万众宗会怎么不见你们落云谷。”
“参加是参加,就是不去段家。”云燕飞露出微妙神情,追问舒望,“这次魔袭击了段家,有没有给段白来了惨痛一击?”
他双眼晶亮,显然十分期待。
“那倒是没有,他还没出关。”舒望心想他段家主得出关了,我才能给他来个惨痛一击。
云燕飞面露可惜,他一直笑不离唇,和和气气的模样,难得对段家这般讨厌。不等舒望发问,他就嘟嘟囔囔自己说了出来:“他们段家当真厚脸皮,做了那样的事还好意思让我师尊过去给他治病,可恨,可恨!”
那件事在落云谷不算秘密,是所有医修都知道的一件事,也异常惋惜的一件事——谷主曾收魔做嫡亲弟子传授医术,折损于段家家主段白之手。
落云谷视世间万物有灵者皆为平等,一视同仁,对于求医者并不拒绝,全都倾囊教授。
那个魔族少年长途跋涉而来,跪在谷前求医,他道自己是北陵边陲小镇的魔族,在仙门屠杀中侥幸存活,故而生出学医的念头,便独身一路历尽千辛,万苦躲藏才来到此。
彼时正值屠魔热潮,百家仙门以段家为首,成群结队绞杀存在于五域的魔,亦是仙魔之争最为激烈之时。
谷主没有拒绝他。落云谷中规矩是一视同仁,来此无论人还是妖亦或是魔,只要有所求医,便有所应治。
魔族少年隐居在落云谷学习,他勤奋好学,聪颖谦虚,性子温厚,若非那双如血般的眼眸,不会有人将他认为是邪恶的魔。他的才能赢得了谷主云景行的青睐,时不时提点他一番,时间长了,越发喜爱他,便将他收做嫡亲徒弟,以云姓为冠,把他的名字完整了。
云暮白——是那魔族少年的名字。
他说自己的亲人并无杀生掠夺,却依旧被不听解释的仙门屠杀,他和那些被魔无辜杀害的人一样,是被人杀害的无辜的魔。
“以杀止杀永无止境,所得唯有延续的仇恨与无辜人的性命。”云暮白说,“世上万般大,不是独归于魔,亦不归于仙门,而是在上生存的所有生命。不顾旁人引发起的屠杀,只会令无数生命消亡,我想挽救其命,救活不该死之命。”
云暮白性情温润,骨子里却有根轴筋,仗着自己是魔,身强体壮,尝试各种药草,把自己弄得偏瘫中毒,常常要云景行救治才恢复。刚开始还有医修因他是魔而胆怯不敢接近,后来,他就逐渐融入进去,成为师弟师妹们越发依赖的师兄。
云暮白在谷中和大家坦诚相见,若是要医治外来人,则在双眸覆上一层丝带盖住,以免旁人被他的眼睛而吓到。他和自己的师尊商量,想制作遮盖血眸,掩去魔气的药物,却被拒绝。
云景行道:“这种药物一但制成,那些杀人害人的魔用了,掩藏在普通人之中,修士要如何分辨?这种东西太过危险,不可。”
“总有像我一样的魔。我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幸运的改变了自己的命,可比我多的魔没有这种运气,像无辜的人一样都死了,我只是想多一种选择给他们。”云暮白力理据争,最终也不了了之。
他从来开始,一步不曾踏出落云谷。从少年到青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未能再多些时间,就消失于世。
段家家主段白负伤前来求治时,发现谷中魔气萦绕,二话不说带人毁了他的金丹。
屠魔有三,割其头,剜其心,毁其丹。
云暮白避之不及落入云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半块证明他身份的玉佩。金丹尽毁,就算活,亦是半残不残,段家没有追逐,将矛头转向了收留他的云景行。
云景行备受诟病,被盖上了弃明投暗的名号。不过因谷中规矩他亦是无错,在段家流言的攻势下,以身断仙骨为证云暮白清白,消减了众人的谴责,隐居落云谷中,不再外出一步,迄今已有百年之久。
“名分上说,他是我的亲师兄。”云燕飞失落道,“我还没曾见过他,这样一个惊艳绝才的人,即便是魔又为何不能存于世?他不仅没有杀过人,反而救过无数人,师尊常常要我向师兄学习,我却不知从何学起,若不是段白,我定能跟着他好好学。”
“段家……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云燕飞黑着脸抱怨,沉默片刻又说,“不过遇到受伤的,还是要治。”
话落他忽而眨眨眼,隐秘一笑:“救完了再偷偷打就是了,嘿嘿。”
“嗯。”舒望跟着笑了笑,“段家人就是欠打。”她攥着医书的指尖用力到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