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的父亲叫封云,他有一块断裂的玉佩,上头刻着的字同样断裂。
舒望小时喜欢抓着那半块玉咬着磨牙,含糊不清问上面是什么字。他小心地拔出来,指着那个字对自己的女儿说那是云,说他曾有个名字,叫做云暮白。
舒望那时正处于万事都要问的年纪,就问他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
“不是两个名字。”他说,“是过去的名字无法再用,就又取了个。”
他把半块玉佩从她牙齿下拿出来,无奈道:“乖,这可不是糖。”他擦掉上面湿乎乎的口水,将自己做的草糖递给自己的女儿,苦得她脸蛋直皱,但还是乖乖巧巧地吃完了。
他们住在流川,不是那个遍布风沙的流川,而是山谷环绕,丛林繁茂的流川。五域之外统称流川,这里人烟稀少,当地人亦不在乎名字,就这么叫了。
“没名字可不行,没名字就没归属。”他这么说着,给住着的山谷起名“青谷”给他们住的木屋叫“青屋”,当他兴致勃勃地炫耀自己起名时,舒望和母亲对视一眼,鼓掌说这名字真好听。
那是她第一次学会说违心话,因父亲糟糕的起名能力而学会的。
青谷唯有他们一家三口,舒望的童年没有朋友,母亲也因忙碌常常不归家,但她从不觉得自己有所缺失,她的幼年被父亲极好的呵护。
封云唯恐她觉得孤单,去哪里都带着她,她就在父亲的弯臂,在他的肩膀,俯瞰他在泥土走出来的脚印。他走一步,她数一下,从一数到几百睡着,再醒来时,就已经到家了。
记忆中的父亲没有她听到的那样强悍,他的脸有一股病态的苍白,不间断地咳嗽,颀长的身体透着一种微妙的孱弱。有时候她觉得父亲像纸鸢,被风一吹就刮走,她很恐慌,就拽着父亲的袖子,父亲的手,把自己当做收紧的线,好让父亲不远离自己。
青谷外有个小小的村落,住着十几户人家。每月有那么几天,父亲会在双眼覆上布带,抱着她出谷行医。
谷外那些人排成排等着他的父亲,有的人年纪很大,有的人年纪很小。她不认识他们,只是老老实实蹲在父亲身边,那些人看见她了,都会露出笑,然后给她点吃的。
她会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得到很小很小的糖,那是她记忆里最甜滋滋的味道,甚至有些腻味。但不论如何都比父亲做的草糖好吃,那个东西苦得她无法形容。
回去的时候父亲就会累,她便不再央求抱,牵着父亲的手慢慢地往回走。她看着那个布条问父亲,为什么要盖上眼睛。
他们白日出,日落归,云霞漫天浮在父亲身后,把他苍白的脸上映出浅浅的红,令他看起来难得健康。他低下头,红色的眼睛就像身后的晚霞,瑰丽浓郁,温和的消散了那一丝妖异。
“因为没有选择。”他说,“盖上就能做选择。”
尚年幼的舒望艳羡父亲漂亮的眼睛,抱怨自己的眼珠是黑色的,一点也不好看。
封云笑起来,将她抱在怀中,面对漫天霞光说道:“你的选择被爹爹藏起来了。等日后你长大了,不论你做什么,爹爹和阿娘都支持你。”
但还没到她做选择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他临终前都在看医卷,他最为珍重的半块玉佩和他的医书一并下葬。
父亲从印下脚印的人,变成了印出脚印的土。
母亲的伤心转瞬即逝,她只是在亲吻死去人冰凉的嘴唇时落下来眼泪,之后就再也没有难过。她和往常一样,来匆匆,去匆匆,似乎无论是女儿还是丈夫的死,都无法阻止她离去的脚步。
舒望并不怨恨母亲,她只是不解。
但是现在,她了解了。
她知道为何为魔的父亲如此脆弱,知道为何母亲孤身袭击段家重伤其家主。重重迷雾被拂去了她封尘记忆的清风吹散,露出眼前清晰明了的道路。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舒望坐在石块上,抬眼静静地看着落云谷的霞光。无论经历过多少年月,在不同的地方,晚霞总是一样的漂亮,浓烈的红色卷着夏日的温热,如同父亲望着她的双眸,温润而瑰丽。
父亲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景色中抱着她,站在青谷最高处,沐浴着晚风亦或者夏风,指着望不到边际的远处,告诉她说,他有很多家人,她有很多哥哥姐姐,他们就生活在距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和这里一样的山谷。
那时候她见过的人很少,好奇父亲嘴里的和家人,天真地问父亲为什么他们不来这里,为什么不能去找他们。
父亲没有回答,小时她看不懂,如今想来,是一种苦涩的怀念。他的眼光望得那么远那么长,穿过重重迷雾,层峦叠嶂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见到不能再见的人。
而今阴差阳错,她来到了落云谷,父亲却再不能踏上这里一步。
霞色被浮云蒙上,徐徐落幕在山脉之间。
舒望抱腿埋在双膝,贪恋着这片记忆中相似的景光,晚风和煦送至她脸庞,拂开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其实很想家,很想父亲和母亲。
一只水蝶颤微微地飞过来,晶莹剔透,披着绚烂火云,浮光流动,蝶尾拖着长长的光芒,轻飘飘飞到她面前。
舒望伸出手,那只水蝶落在她掌心,顷刻间便揉成了一朵水花。花瓣分明透亮,纤毫毕现,红霞顺着脉络晕开,似是将妙曼天光容纳。
舒望回头,看到了撑着树干的枫霁月。
他未束发,密长的乌发在身后摇晃,其中一缕垂在胸前,末尾打着卷儿,泛着游动的蓝,月白色的长袍如水面月光,随风波澜浮动。他一手拄着竹竿,大抵是腿还没好全站不稳,站在树下似淡漠的水,清冷的月。
枫霁月慢慢地走过来,停在她面前,垂眸巡视,坐在了她身旁低一阶的石块上,微仰着脸看她,澄澈的双眸压住眼下妖媚的朱砂点,抿着唇,略有踌躇。
舒望捧着那朵水花问:“这是你弄的?”
枫霁月点了点头:“你喜——”话戛然而止,有些不安地望着她,小心道,“我是不如别人让你高兴,但我会去学。”
舒望敛眉,看着手中的水花道:“谢谢。”
枫霁月凝望着她的脸,低垂的眼角还带着水光,伸出手拢住她掌心的水花,水流散在他指缝消失,花变成一块糖。
“这会让你心情好点吗?”他问。
那块糖甜得腻歪,腻歪的化解了她心里的伤心,舒望转脸对着身边人笑道:“果然还是甜的糖好吃。”
枫霁月瞧着眼前露出轻松笑意的人也扬起嘴角。
舒望整理了心情,从石块上跃下问枫霁月:“天色不早了,你吃饭了吗?”
枫霁月轻轻摇头:“没有。”
“怎么没吃?”
“我在等你。”
舒望愣了愣,转眼瞧见他袖边微微浸湿的痕迹。
白日她听了云燕飞说得话就情绪复杂,心思郁结胡乱走着来到此处,一坐就是一下午。这一片果林和潺潺河水,在夏日时很凉快,但难免也会湿气重,待久了身上总会染上些水汽。
枫霁月端坐着抬头看她,模样极为乖巧。
舒望心中微暖,冲他伸手,道:“走吧,我们俩都不见了,林子华他们指定要着急。”
枫霁月把手虚虚搭上去。
之前他不是被舒望抱在怀中,就是坐在推车上,处处矮人一头,如今双腿拔了骨钉,舒望这才发现他个子不低,挺拔纤细。宽大的袖袍,不束的长发,支地的竹竿,都让他看起来有些弱柳扶风。
虽然用词不当,但舒望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他这种病弱的状态。
舒望照顾着他慢慢走,“腿好些了吗?”
“好多了。”
枫霁月放在舒望手心的手没有用力,执着竹竿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得不快,却正随了他的心意。
他落了半步,视线搁在她目视前方的侧颜,一点点下滑,停在她握住自己的手,动了动指尖,不着痕迹地回握几分。
舒望嘴里还有未散去的甜味,那些味道多样如蜜,是她从未尝过的甜,不免好奇道:“我方才吃的什么糖?很好吃,我以前从未吃过。”
枫霁月道:“我做的。”
“啊?”舒望停下脚步,“你做的?”
说不如直接做,枫霁月不舍松开牵着的手,执竹竿的手心按住顶部,指尖一挑,周围坠在树枝上饱满的果子破了口子,汁水盘旋融合,从一大团汇聚成一小颗。
舒望抬手,接住了那一颗多果凝聚成的糖,无不震惊道:“这可真是果糖……怪不得如此好吃,好浓郁的味道。”丢进嘴里咬碎,忽地想起什么,看到了旁边果树挂的牌子。
“我刚才吃的那个,也是在这做出来的?”她的语气有些颤抖。
枫霁月微笑地看着她:“嗯,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我都会去为你做。”
他的眼眸柔和,看一眼就足以感受其中的情意。
“那你能做出来解药吗?”舒望说得尤为诚恳。
“嗯?”
*
舒望果然闹了肚子,林子华闻言好气又好笑,倒了热水说:“落云谷的东西我都不敢随便吃,你没看我都是拿云燕飞屋里头的?”
“我是大馋嘴。”舒望苦巴巴喝了水。
林子华摸摸她的头,把把她的手腕,舒望见状问:“你还会把脉?”
“把把你的馋脉。”林子华生气,看她难受的劲儿又不忍太苛责她,说了她几句。
落云谷让舒望想起过去,看着林子华忙前忙后,嘴上责备眼里担心,如亲友似家人的呵护,抚平了心中的怅然若失。
“还笑呢。”林子华拿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她的头,“温煦去找云燕飞了,我再给你倒点水。”
舒望托腮,笑眯眯看着他走远了。
身边的枫霁月一直沉默不语,肉眼可见的低落,好似一朵艳丽的花枯萎了。
舒望坐过去,附耳道:“那个糖很好吃,我特别喜欢,下次再给我做点吧,用一种果子做。”
枫霁月眼眸一亮,欲要说话被她用手捂住,睁着眼睛毫无防备地看着她。
“干嘛呢你们俩?”林子华倒了水给他们两人,“对了还有你,腿还没好呢乱跑什么?赶紧去床上躺着。”
枫霁月眨了眨眼,舒望催促他上床,他就点点头,说了声“好”一步三回头地爬上床,盖好被子,眼巴巴地看着舒望,眼中欲语还休,可怜劲让人于心不忍。
林子华见状过去分给他一颗糖球,回来习惯性塞进舒望手里,想起她闹肚子要收回手,被舒望眼疾手快抢了回来。
“不能偏心。”舒望道。
“我看你们俩才是让我费心。”林子华气呼呼地坐下去,折扇摇得哗啦啦响。
没一会儿温煦回来,手中拎着云燕飞。
“放开我,我说你这人,分明是莲花郎君,怎生如此粗鲁!”云燕飞骂骂咧咧,被温煦黑着脸丢进屋子。
云燕飞整理着凌乱的衣领,见一屋子人,问道:“怎么回事?一句话不说派了个大冰坨子抓我。”
听完了来龙去脉,云燕飞十分复杂地看着舒望,“我好似不久前才和同修你说过这件事。”
“我嘴馋。”舒望腼腆一笑,试图蒙混过关。
云燕飞道:“没什么事,师尊唯恐再有人吃出毛病,早早地就换了果树,大抵是着了凉的。”
“怪不得,我说我就难受那么一会儿。”
“修士身子没那么差,对自己自信些。”
云燕飞说完就要走,衣裳松散,上头还沾染了不少紫色药汁,显然是在十分忙碌的情况下被温煦抓来。
“吃饭吗?”林子华出言挽留。
“不了。”云燕飞摇头,“过两日谷中云水境要开,我得进去历练。”说完他叹一口气,颓丧道,“没人陪我,我得做足了准备,万一遇到什么妖兽,我不是白送的肉么。”
他的表情比刚才舒望闹肚子还苦,分外抗拒一个人历练。
舒望心想:“他和爹爹师出同门一个师尊,算是我的……小叔叔,怎么说也是有点关系,我不能不帮忙。”思索一番,表示要和他一起去。
“真的吗?”云燕飞握住她的双手,眼泪汪汪,“我就知道同修你是好人,你这般好看,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舒望道:“你是——毕竟你帮了我们那么多忙,顺手的事儿而已,不必在意。”
“不行!”林子华当即反对,“你方才还身子不舒服,这就能陪他去了?况且我看这小子早有预谋,我不过问了一句,他就长篇大论吐苦水,摆明了要我们帮他。”
手中的力道要散,舒望翻手拽住,云燕飞悻悻地避开她的眼神。
碍于那层关系,舒望放不下,就道:“没事,帮一下无妨,早去早回。”
林子华立刻道:“那我也去。”
枫霁月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跟着道:“我也——”
“你身体还没好。”舒望打断他的话,转头对着林子华道,“我们都去了,他怎么办?”
林子华看到旁边柱子似的温煦,“让他——算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人照顾人,指不定出什么事。”
这不行,那不通,林子华思来想去,折扇一敲,指着温煦说:“你去,我留下照顾他。”
温煦淡淡地望过来,从头到尾,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