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都,南市貧民坊,連招牌都沒有的湯餅鋪。
小店只有一位客人。男子高瘦,眉清目朗,皮膚卻十分黝黑,頭巾下的束髮,泛著焦黃。他不吃湯餅,只望著門口,似乎心神不寧。
少頃,店外傳來馬匹嘶叫,隨即‘塔塔塔’的一陣雜沓腳步,一位手持煙桿的文士闖了進來。
‘二哥!’
‘四弟!’
激動的兩聲同時響起。來者正是沐雲鳳,坐在店中的則是李雄章。年餘未見,如辰勾盼月,兄弟把臂,一時相顧無言!
沐雲鳳打量李雄章半日,滿目哀矜:‘自從去年你說找到最後的配藥‘赤石脂’,便杳無音信!後來聽說有人要害你,又說你被海盜綁了,身陷一處隱密孤島,我是既擔憂又糊塗。若非大郎出事,我早去東海尋你!任老說,他集合各路英雄,組建了船隊,準備硬闖絕境,卻看到你倚著浮木,無水無食,在錦濟城的海面漂流,真是上蒼保佑!你身子恢復如何?’
憶起夢魘般的一年,李雄章感概萬千,不知從何說起,只喟然而嘆:‘回到岸上,休息了幾日,小弟已無礙。二哥寬心。’
沐雲鳳眉頭一凝,下意識地點起煙:‘有人要你的性命,一路追殺。可知何人如此猖狂?’
李雄章見義兄少有的面含厲色,心下微詫,道:‘尚不清楚。我和同伴從南號島看疫回來,刺客才出現的。他們窮追不捨,連海盜都能叫動,想必大有來歷。’
沐雲鳳沈吟道:‘南號島,是你發現赤石脂的關防離島。你們在島上可是撞見什麼隱私?’
‘那小島平平無奇,赤石脂也是隨處可採,我們出入有怒水軍看守,每日所見,不是將士,就是染病的船匠。我苦思冥想,仍想不通是如何惹上這殺身之禍的。’
‘怒水軍,海盜......’沐雲鳳思索半餉,最後吐了口煙:‘此事,就待東海的人去查。如今你來鹿都,要務是......’
‘逍遙散!’李雄章從袖子拿出一張皮紙:‘二哥,你看,這是我記下的逍遙散配方!我和老郎中各自煉藥,他被暗殺前,比我先煉出毒散。可惜我只看到成品,沒有看到煉製。不過,有配方,我定也能煉製出來,然後對症下藥,找到解藥!’
沐雲鳳接過皮紙,細細端詳,激動之餘,心頭浮起一股莫名熟悉感:‘我已向皇帝表薦你,杏林閣對你的風評,也已有考察,早已下聘書,任你為杏林閣尚方,為太醫令製藥。你明日赴任。杏林閣的藥材齊全,定能助你不日找到解藥!’
李雄章恍道:‘難怪二哥會假扮我,四處行醫,原來是為了我有好名聲,順利進入杏林閣。說來也是,我小小李家醫館,非岐黃世家,平白無故如何入得了那些老國手的青眼。’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易無憂。兩人結緣,多多少少是因為沐雲鳳的喬裝!如今自己脫險,她卻必須再待三月後的鬼船靠岸。她說島上的人敬她如上賓,更不會困住她,不知是否屬實......
他突然緘默。沐雲鳳一心顧著交代,並未察覺他的心事重重:‘我用你的身分行走在外,也是方便,不完全是未雨綢繆。到了杏林閣,侍醫李懷,李箕山,是可靠之人,會適當關照。等你拿到尚方牌印,可出入紫華庭,你我便可隨時見面。你在鹿都,住大郎那裡。有南宮家的人在你左右,我也安心些。二叔一會兒帶你去大將軍府。四弟,四弟?你聽明白了嗎?’
李雄章回神,臉色一訕:‘是。’
沐雲鳳端詳他半餉,壓低聲音,慎重其事地道:‘四弟,鹿都正遭毒散肆虐!不止坊間,軍中,宮中,連我的百里巷,也未能倖免,服毒者,不可勝數,駭人聽聞!四弟,我知道你歷難歸來,身心交瘁,可我需要你此刻心無旁騖,日以繼夜,找到解藥!我不能再等了。四弟,這是紫竹令!’
聽到最後三字,李雄章心旌頓時一定,目光剛毅地道:‘諾!’
*
東市白虎道,大將軍府。
‘李叔叔!’南宮化羽從廳堂踱出,朝李雄章行禮:‘近來我都住在府裡,你來了,正好作伴!’
‘個頭長了,真有幾分侯爺樣!’李雄章看到少年與其父親的相似,眼中閃過一絲苦澀。‘最近可有收到你父親的來信?’
南宮化羽嗯了一聲,強笑道:‘他在慶州岵山放馬,自由自在呢!’
‘這樣就好。’李雄章心底其實慶幸,妻亡子散,肅毒軍被屠,勝澤軍失蹤,大哥南宮夢蓮遭受連番巨創,能暫時抽身,遠離漩渦,也是好事。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的話。
南宮化羽讓家人安頓李雄章,自己回書房,繼續學習機關術。途中,一家人迎面走來,臉色為難:‘小侯爺,女騎督來了,說是要找你喝酒,可是......’
‘她在哪?’
‘側廳。’
南宮化羽走進側廳,見挨著案几的女將,雙頰陀紅,已然酩酊大醉,還舉著酒杯嘟囔:‘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啊!在簡州萬般艱難地毀了它們,它們又好像通通回到了鹿都?真是荒唐......’
南宮化羽還是第一次見女將如此消沉,忙上前安慰:‘女將,伏火軍的人,又找你麻煩?’
女將沒有回答,竟漸漸睡著。南宮化羽無奈,吩咐家人照看,待課業完成自己才過來。回到書房,他一邊聽家臣的講解,一邊擺弄各式卯榫和齒輪。少時,又有人來報:‘小侯爺,門外來了位姑娘,也找你喝酒。’
‘姑娘?’南宮化羽納悶,對老師們抱歉,道晚些再上課。
走進大門門房,見門前站著一位少女,箭袖皮履,辮髮中插著一支古樸的木簪,一手牽驢,一手晃著兩埕酒。風塵僕僕,卻秋波流眄,令人眼前一亮。
南宮化羽一呆,隨即衝出門房,喜出望外地喊道:‘刑秋!’
*
兩人攜手,步入書房。
刑秋瞄了一眼廊下的家人:‘他們為何鬼祟祟地看我?’
‘你好看啊!’
‘油嘴滑舌,一點沒變!’
‘刑秋,我......我很想你!’
刑秋心頭一顫,想起近來關於南宮家的傳聞,只想將少年攬入懷中,好好安撫:‘六方和紫孝和談,不打戰了,邊境也開了,我一時無事,便來看看你。我......也想你。’
南宮化羽只覺全身酥軟,低頭往刑秋的朱唇一咂。
刑秋雙臂張開,攬上對方脖子,不讓他離開。
一陣綿長的溫存過後,南宮化羽道:‘你回去梧桐園了?’
刑秋搖頭:‘惹來鎮國公之後,梧桐園就不敢再收留江湖浪人。我在中市安民巷的棺材店落腳。’
‘搬來這裡吧!這裡除了家臣,只有我和一位叔叔。’
刑秋想起方才南宮家家人的眼光,躊躇道:‘我住在這裡,不好吧?’
‘如何不好?’南宮化羽指著她髮間木簪:‘聘禮都收了,遲早要來我家。等阿翁回來,我請他為我們辦婚禮!’
婚禮?刑秋俏臉一紅,不置可否:‘你送我簪子,我這次帶了回禮。’說著,從身旁的行李中翻出數一堆東西-光滑的泉石,彩色的貝殼,骨頭,彈弓,各色絨帶,皆是不起眼的小物件。刑秋將它們宛若珍寶般,陳列在南宮化羽面前。
‘這些是什麼?你的嫁妝嗎?’
‘這是我從小蒐集的寶貝!’
南宮化羽饒有趣味地把玩眼前的小物件:‘這個彈弓不錯,是什麼做的?’
‘是牛骨。哈德大叔用它打狼,百發百中。我幫他補好他最喜歡的貉衣,他就送給我了。’
‘這些貝殼上面寫的是什麼啊?’
‘山符,三姐姐用這個,抓樹林精靈。一說咒語,它們會從貝殼中出來,幫她做事。’
‘精靈?有人見過嗎?’
‘我沒有,但三姐姐肯定見過,要不然她的活兒不會那麼快做完。’
‘三姐姐是誰?’
‘她是村裡最好看的女子,大家都喜歡她,叫她‘三姐姐’。看,這幾個貝殼,是我幫她擠了一月的羊奶換來的。’
‘呵呵,她說貝殼裡有精靈,那精靈怕就是你吧!’
‘呵呵,我當初是真信她的!’
‘小傻瓜!這個呢,又被誰騙了?’
‘老巫女送給我的彩帶。她的手最巧,但腿腳不好,就算不給我禮物,我也會幫她打水的。’
南宮化羽將小物件一件一件地拿起,刑秋將自己的童年一點一點地道出。
那兩道相互依偎的身影,傳出情人間特有的歡聲笑語。窗下酒醒的女將佇足少刻,悄然離去。
*
百里巷,聖王殿。
殿前空地,一眾學子正在奏雅樂,唱頌詞,列佾舞,為秋祭作準備。
秋祭乃唯一由天子主持的太學祭祀,每年舉行,最為盛大。供奉太牢,設宮懸八音之樂,舞文武八佾,於丹墀。文佾生手持翟籥,武佾生手執干戚。師生不著華冠錦衣,皆服自殷人以來,代表白身文士的衣冠-章甫縫掖。
太學秋祭,國禮之一,不可廢弛;更變延期,均須天子允許。正是這個緣故,太傅沐雲鳳不得不在祭典那日,重開因‘疫情’閉門封鎖的百里巷。此時距祭典,仍有十日,學子們勤奮練舞,汗流浹背。執教一聲‘稍歇’,眾學子如久旱逢甘霖,眨眼四散。
聖王殿外是環形水池,池邊鋪了涼蓆,是樂隊之席。易無待是樂生,正坐在編鐘的陰影下,調琴。幾個跳舞的武佾生,從廊下走來,遞給他茶水,正是謝子燕,公孫天女和甘善玉。
司馬天女一邊拿手中的三條雉羽當扇子用,一邊對易無待道:‘無憂遊學已有時日,怎麼還不回來?怕不是不想回來吧?’
妹妹失踪已近四月,易無待悒鬱不已,此刻大庭廣眾之下,只能不動聲色:‘她只是貪玩,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回來完成學業。’
甘善玉摸著手中的盾斧,嘆道:‘還以為她無論如何,都會趕回來參加秋祭,畢竟去年秋獵,她就說想看看南宮化......我是說冥靈侯,到底有沒有學會佾舞。唉,沒想到如今,冥靈侯忙著重建勝澤軍,不參與秋祭,而她也會不在。’
易無待聞言,低頭不語。
謝子燕表面平靜,實則恨不得趕走兩位女同窗。他知道,無待因為妹妹的行蹤成迷而日夜煎熬,兩人之間都避免提及易無憂。為了岔開話題,他朝公孫天女和甘善玉道:‘你們女學子的干、戚是不是比我們男子的輕啊?’
閒聊半天,公孫天女和甘善玉離開。一直沉悶的易無待突然抬眸:‘宗義來信,說他最近渡海去了黎州,可也沒找到阿瑤。子燕,你說,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出事了?’
謝子燕的心抽蓄了一下。這還是第一次,好友言及不祥,難道他已開始失去希望?
‘子燕,你聽過‘孿生同心’嗎?’易無待繼續幽幽道:‘最近我總有一種感覺,她被困在一個地方,很難受,生不如死的那種......所以她要先飛回雪峰,到瓊山娘娘身邊了。’
謝子燕登時被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充斥,禁不住提聲道:‘不要胡思亂想!她,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