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溱与易怀安约好去腾越那一日,恰逢陆家解石大会。
陆元良早先几日就发好请柬,大清早陆家作玉坊内就人头攒动,雾城翠行中人少说也来了一半。东边院角一颗歪脖子梧桐树下摆一条霸王枨长方桌,桌上祭品丰盛,五谷六畜,瓜果礼器,最当中的黄翠香炉内空空如也,时辰未到,还没开始祭祀。
日头刚升起一点,街衢巷弄万户披金,陆家的车队踩着吉时到做玉坊。打头阵的小厮跑到门口高呼一声“东家来了”,院内所有人就跟那牵线木偶般脑袋齐齐拧向大门,紧接着就有三两马车停在门前。
第一辆马车形状古怪,两匹马拉着,低辕平顶,只有一个朝前的木板车门。玉坊的伙计上去把车门拉开,牵出一头祖宗来——黄毛水滑,面色黝黑,鼻梁两侧两道对称的浅纹,一身绸缎披挂,乃是在江南一带饭桌上常见,在雾城却玉叶金柯的黄羊老祖。
以羊为尊乃雾城风俗,马拉羊什么的见怪不怪,无甚新奇。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瞧后面两辆马车。
第二辆内抬出一个锦缎盒子。第三辆才是载人的。陆元良和陆简之父子一前一后下车。
陆元良进门不与众人寒暄,吩咐总管开始祭祀。门口先放两挂三百六十响的满堂金,几个伙计把锦缎盒子抬到供桌前地上,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一块三尺多长的玉料来。陆元良和陆简之两人各手持三柱清香,祭拜天地祖先。牵羊的伙计把祖宗带到盒子前,松了丝绳,放任祖宗在盒子周围打转。
这羊祖宗从前都相当给面子,不消等多久便完事,今儿不知道是不是晨起羊圈的人给喂撑了,打太极似的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半天瞧着那翠料就是不动口。
陆元良一直盯着羊祖宗,面色凝重,陆简之倒是一点也不担忧,一口早起的呵欠含在嘴里是想打又不敢打。
这开石大会上令黄羊老祖先试玉是雾城翠行里的规矩,也不知滥觞于哪年哪月哪位先人,家家户户世世代代依法行之,就为了讨个好彩头。若是老祖肯赏脸舔一口或者踩一蹄子,那么这玉料开出来多半是涨,若是反之,那么垮得血本无归,乃是玄之又玄的玄学。
陆元良循规蹈矩,深信不疑,要是老祖不给脸,必然悒悒不乐许久。陆简之自小谤佛毁僧不信鬼神,对这套异常看不惯,某年年节就悄悄在祭品上抹了盐巴,老祖果然应验。自此以后,每逢祭祀陆简之都要做些手脚,老祖说来神通广大,实则不过是头长须蠢羊,就算给个涂了盐的驴粪蛋子也照样舔得欢。陆元良见自家老祖每每显灵,以为先祖庇佑,欢喜得很,一点也没想到是陆简之在从中捣鬼。
果然没多久,老祖就伸长脖子,低头在石头上舔了起来。
陆元良大喜,持香对老祖祝祷:“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老祖兮迎我来歌。有黄羊兮自出于山,负翠料兮委蛇罗沙。黄羊之明,可以解吾民之愠。黄羊之灵,可以阜吾民之财。”
陆简之最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逼不得已只能跟着小声念:“老祖兮一头蠢羊,天降兮吃我米糠……蠢羊之蠢,可以博吾民一笑,蠢羊之羊,可以做一锅鲜汤……”
陆元良听他絮絮叨叨也不像是正紧祝词,瞥他一眼:“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米什么豆的?”
陆简之解释:“我说回家给老祖准备点大豆,五谷杂粮吃了通气。”
陆元良叱道:“胡说!”
多说漏嘴。陆简之把香对着老祖拜了两拜,心里念叨:老祖在上,且听徒孙一言,蒙老祖庇佑,这二十一载来只有徒孙给人画乌龟的份,哪有人给徒孙喂王八汤的道理,从前被秦家小姑娘□□也就算了,如果还被个贼婆娘算计,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她鬼蜮伎俩无耻之尤,徒孙誓要报了白云观之仇方解心头之恨,老祖有灵,必令我再遇此人,如若应验,千金还愿!
与此同时,“贼婆娘”正在自家房里吩咐两个丫鬟收拾东西。
“洗漱的东西不能少……银盆铜镜……头面也要带,簪环衣服……外面的枕头不舒服,小姐本就睡不好,枕头……近来时气溽热,香筒最好也带上……还有那吃的喝的,点心茶叶……”
笑笑忙活一早上,几乎把屋里能搬动的全打包了,就差没连床架一起搬走。
秦溱见了好笑:“我是去做正紧事,不是闲游,你带换洗衣服和必要的东西就行。”
琴笙过来把几个包袱解开,把东西又一样一样放回原处。
两个丫鬟忙活,秦溱坐在对门的一张方腿圆稜的玫瑰椅上看伙计刚送来的废料册子。
外面运进来的原石在入库前须得用朱砂编号,哪一块送去解了,解为多少片,每片又要重新记号,一步一步都要记档,免得有人浑水摸鱼,趁乱偷料。这当场解垮不能雕刻的,还有打了镯子挂件后留下的小块碎料,也有专门的簿子登记,只待东家看过点头之后才能送去后门,玉坊的伙计是不能随意丢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