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城市宏伟的巨腹。
伊希斯河的流量并不丰沛，却是贯穿整座都会的主动脉。工业与消费的发达造成了炽热的需求，人工织就的水网以自然河流为始，繁密地铺遍了从内城到外城而至郊野的每一寸土地，复杂雄阔的地下水道正是其代表。
在过去的辉煌日子里，这些石砖嵌面的隧道全功率运营在各街区地下，巨额的水量时刻翻涌在规划繁复的路线之中；净水或废水，河水或地下水，生活或工业用水，每一种都受着水利系统的调遣，严密地组成伦蒂尼姆的血脉。正是源源不断的水流与蒸汽，这颗工业明珠的脉搏才得以维持。
灾变以来，水道成了繁荣与衰落的见证。起初大部分区域都被废置，原本的水利安排也在时间中失落。随着技术与生活的复苏，最为骨干的地段被率先重启，崩颓的建筑结构也得到修补，但大部分支脉不是依然尘封，就是随着市区规划的改变，永久降格为老旧地图上的符号。最终和地上区域一样，地下也随历史演化出了一片迷宫。
现在，伊兰盘腿坐在船舱中部，正对着一张地图思索；旁边摞着拆封的牛皮纸袋，里面都是类似的泛黄的图纸。前面的小艇载了中校一行，而中校本人又抽起了烟，微绿的水面映出他的倒影。
“右转吧。”少女试探地说。
从旁人的反应来看，汽艇已在原地停了有一段时间。驾驶位上的军人回过头来：“确定？”
“我寻思能行。”
她不抬头地说。就在他们面前，昏黄的顶灯照亮了分出三岔的路口。
“确定？”
“要不你来看，艾伯特。”少女急了，从语气上听，对方质疑过她好几次决定。“机械系高材生，看个地图绰绰有余。”
气氛一片肃然，恩佐担心地望向她。只有泰德还趁机往他的耳边儿凑：
“没上过学。伊兰。”
说着朝少女挤挤眼，却发现对方正瞪着自己。他的笑容于是僵在脸上。
“没上过学怎了，”她抑住自己的情绪，“读过正经书的，哪个来我们这儿？”
“艾伯特。”
虽然头已经低下去了，他还是没忍住接了话。却见原在驾驶位的艾伯特站起身来，跨步迈到伊兰身边。他从少女的手中夺过地图。
“我来看。”
他闷闷地说，周围人自觉给他让出了位置。总计十二个人挤在两艘小艇上，空间并不富裕。
恩佐悄悄抬起头，看向那一张地图。上面印了各式各样的结构，有环形，有方形，更多的是繁复的线条和标注，这些元素最终又相互交织在一起。其中还有不少用红笔做的记号，许多条路线被整支地涂抹了。
“你想直接开到郊野？”
“对。”伊兰没好气地点点头。“大白天的，街上眼睛太多。”
对方没回话，又抽出其他的图纸看起来。恩佐看见，这几张不全是下水管道的路线，也有地表街区的地图。
“别把我忘了。”泰德提醒。“我得找个地方下船，去找菲舍尔。”
尽管有着面具的过滤，恩佐依然能闻到环境中的锈味和霉味，还有股化学品的淡淡的刺鼻味道。
他们已经在这座潮湿的迷宫里绕了三个小时，能见到的光亮只有偶尔的吊灯或壁灯。所有人都显出疲惫来，但依然端了枪警戒。
看来艾伯特也在图纸间陷住了，迟迟没有说话。伊兰见状叹了口气，径直向一旁倒去，就这样倒在恩佐肩上，发丝贴着他的脖颈。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眼前渗出水来的石壁。
“伊兰。”
他想不出话来安慰。一想到眼前的工夫全是为了自己，恩佐的心情再纠结不过。
“你以前会许多有趣的小法术。像是在黑暗里点出和萤火虫一样的光源，或者将一朵水托起到空中，然后一瞬间将它碎开，如雨点般落下。”她兀自说。“你也能选一块儿小石头，让它像陀螺一样旋转，咕噜咕噜地转下去，很久也不停。”
“或许我会一些引路的法术？”
“我们的恩佐不会这么正经的法术。”少女带了点儿笑意。“你可以在浴室里帮忙，可以在厨房里帮忙，唯独不能一人进行野外探查。”
他想了一会儿才问：
“我对你们来说，是不是没有价值的人？”
“看你怎么理解价值了。”
伊兰更往里靠了靠，现在半个身子都挨在他身上。恩佐闻得到她发丝间的香味。
“对抗迷雾的价值，在你显露自己的能力以前，将将在及格线上。”她看着艾伯特。“我们看重的是你的天赋。体现在你一连串的小法术中。”
“她看重你的情感价值。”泰德插嘴，他早就摘掉了面具。
恩佐带着点犹豫看向他，不大理解其中的意思。
“你会烤小蛋糕。很好吃。”伊兰这回顺承了对方的意思，没有再较劲。“局里配给的食材，像是面粉、鸡蛋和奶油什么的，我总是把自己那份给你。”
话语忽然结束了。她只是温暖地靠着他。
“听上去很有趣。”他也只好说出这样一句。“不过，我平时做什么工作？”
“和队里其他术士一样，配合行动，驱散特定区域的迷雾。”
话是泰德说的。伊兰合上眼睛，大有就这样睡过的势头。
“队里还有其他术士吗？”
“其实是我们‘管辖’的术士，本身不算队员。”他说。“就像你和伊兰。伊兰是你的监护人，而你不算队员。”
恩佐想了想“管辖”这个字眼。从现有的信息看来，术士并非光鲜的职业，处处受着提防和钳制。
名叫伊兰的少女对自己很好，但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杀死自己。更重要的是她悄悄说过的话，“其他人从不信任自己”，尽管大家表面上都是他的朋友，且自愿参加对自己的营救。
矛盾的线索交在一起，他发现眼下也只能依靠伊兰，少女和自己有着真诚而温馨的关系。虽然尚不清楚缔造关系的过程，但愿意安心睡在自己的肩膀，这便是绝对信任的表现了。
“泰德先生，”他看向对方，“我施用术法时，是什么样子的？”
“你不如问伊兰。”
“伊兰她好像……”恩佐回头看去，看着她安详的睡容。
“你可真疼她。”泰德笑笑，随后回答了他。“拿破雾来说，通常是联合施术，看着挺复杂，不过没有咒语。两三个人一组，五分钟能破开一小片雾，维持两小时左右。你的水平比他们要高，一个人就做得到。维持得也更久些，有四五个小时。”
他停了一下。“但具体流程还要看你。从我们看来，只能说动作幅度不大，像是在原地冥思苦想。”
“只是暂时驱除吗？”
对方点点头。“一般用来开拓通道，或者短时间内澄清视野。虽然面具能加装雾视组件，但用着效果一般。”
“不过你的‘净化’就不同了。”他忽地一转话锋。“转眼的功夫，半个街区都在一瞬间澄清。事后检测，迷雾是完全彻底地消失了。这种效果和效率，还是工业以外的第一回。”
“工业”这个字眼提醒了恩佐。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有克制迷雾的工业技术了？”
泰德又点点头。“只是尚不能普及，效果也没你的好，光是天滤枢纽就尽了全国之力，最终也只能庇护半座伦蒂尼姆。你的研究价值救了你。”
恩佐默然。
“即使我最终得救，你们之后怎么办？”
“我们依然是公职人员，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泰德笑笑。“护送你是上头的命令。至于另一拨袭击你的人，这个一时说不清。”
“您提过‘铁路分队’，这个的意思是……”
“睡觉，恩佐。”一旁的少女忽然开口，仍闭着眼睛。“别说了。”
泰德向他撇撇嘴，然后转头看向艾伯特。他仍举着一册地图思考，另有两名队员在旁边参谋。
“先右转。”见有人看向他，艾伯特说出自己的推断。
现在艇上的人都看向伊兰。她睁了一只眼，不屑地瞟向艾伯特，然后往恩佐身上靠了靠。
没有办法。停泊着的两艘小艇重新发动，警戒着向水道右侧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