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中校对了话，伊兰便有些浑浑噩噩。
眼下水闸附近被层层警戒着，遮盖汽艇的帆布已经掀开，有两人俯身检查着发动机。自从悄悄地在这里藏了小艇，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伊兰。”
恩佐走到她身边，担心地唤道。对方如常在岸上警戒，但明显比之前茫然和寡言。
“中校先生……和你说了什么？我可以知道吗？”
他问得有些犹豫，但的确没有更好的角度切入。
对方早听到了他的步声，这时转过身来笑笑：“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
看见恩佐有点儿纠结的表情，她又加了一句：
“其实中校是个感性的人。感性得恰到好处。”海蓝色的眼眸看向地面。“你和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的有趣。”
“不过，”她又看回恩佐，“你应该不认识他，失忆之前也是。你们也没有认识的必要。”
虽然就此没有共同语言，伊兰还是试着敞开话匣。
恩佐能看出来，她并非盼望和人说话，而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即使他片语不发，对方也会主动提起话头。
但他是抱着目的来的。
“是因为我吗。”他的语声带着愧疚。
“‘你’？”
少女将这个字眼咬紧，上下打量他一番。
“是因为任务。”她作了个否定。“你跟着我们走，已经尽了自己的职分。没什么可自责的。”
“我也许能帮上你们。如果我还记得术法。”恩佐依然有点儿失落。“以前的我会些什么，伊兰？”
“以前啊。”
水灵的眸子眨了眨。像是想到了有意思的事，她的唇边勾起了一点儿微笑。
“你以前很厉害。那么大个儿的飞艇，都能在片刻间被你烧尽。烈焰冲天，就在你转念之间。”她提起兴致来，颇有意思地看着恩佐。“那是在侯爵府的事。一年以前。”
“真的？”
这种描述一下子给了他压力。也和他的预感不符。
少女一时没有回答，待他的落差完全写在脸上，这才悠悠地说。
“假的。你连这种梦想也没有。”她换了个姿势，一手叉在腰上。“你是如假包换的恩佐。听了描述，我从你的脸上看到的是恐惧，而非渴望或失落。你想到了强大的术法，但不是用于毁灭的术法，是不是？”
“我想到了里纳尔蒂的术法。”他如实答道。“你们和他都提到了‘净化’。”
“真相是，烧洗澡水的术法。”少女笑着摇摇头。“烤面包的术法，煎牛排的术法，能将凉了的炖汤重新加热的术法。这就是你擅长的炎系法术。”
恩佐明显愣了一下。这一拨例子截断了他的思路。
“你往这方面想过吗？”她又看入恩佐的眼睛。“还是说失忆让你变成了俗人，我们的恩佐也开始追求力量了？”
他一时答不上话。事实和他的预想有出入，如果对方没开玩笑。
尽管他的确有种感觉，感觉自己的能力并非那么“平常”。
“真的？”噎了片刻，他只好又问了一遍，因为对方的笑容不像故意捉弄。少女点点头。
“你对火候掌握得很好。或者说，天赋异禀。”玩笑一样的事情，被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了出来。“炭火间分厘的差距，你都体会得出来。十足的御厨水平。”
“泰德告诉我，术士以前是压迫人的阶层。”恩佐犹豫地说。他分明记得对方当时的表情，那是讲述历史时特有的严肃。“我以为——”
“那是以前嘛。”少女刹住他。“变革以后，术士们只准烧洗澡水。区别在于，你是真心喜欢这行当。”
“烧洗澡水？”
“准确地说，‘非暴力术法’。”她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我还以为泰德把话和你说全了。”
“那么，如今的暴力术法呢？”
“真是的，连这也忘了？执意传承暴力术法的人——”
少女停住，伸指轻轻划过他的脖颈。虽然没留指甲，她仍复现出了刀刃的锋芒。
“这是我的职业嘛。恩佐。”
她的笑容带上一点凉意。但态度依然友善。
原本熟悉不过的事情，而今借着记忆缺失再一次震慑了恩佐。他看向少女的眼神忽然有些怪异。
“啊。想起来了吗。”她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不过随后的话语毫无歉意。“对不起。”
对方手指伸过来的一刻，似曾相识的冷意便席卷了他，就好像经受过同一种力道和分寸。
她当时也是微笑着的。微笑着处理完一切，只在最后一刻偏转了锋刃，从鲜血淋漓中饶过了他。
“那是个下午。伊兰。”
他不禁皱起眉头。两年来的友谊他记不起来，只有当初的场面仿佛发生在昨天。
“既然你想起来了，”她的表情变得微妙，“在你惹出乱子前，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我想起来了，我们当时是第一次见面。”
“怎么，现在想报复我吗。”少女故意撩起衣摆，露出腰间的剑柄。“可惜我当初手软？”
“伊兰。”
恩佐不自主地后退一步。对方反而逼上前来，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冷峻了。
“像你这样的天赋术士，会交由我们重点监护。但容忍也有限度在，就像我们一贯说过的。”少女用眼神逼回他其余的话。
她只是一步步进前，雪亮的剑刃竟然真抽出半截。恩佐后退的同时，发见旁人的目光已经被吸引来了。
对方示意他顺从，却没有收敛威胁的气势。
“一旦你被认为有敌对倾向，或者仅仅流露较重的敌对情绪，那么——”
“别逗他了，伊兰。”是泰德的声音，他一直站在两人附近。
汗水从恩佐的头上沁出，并非只因为伊兰。他看见有人悄悄卸下火铳，更觉得鹰一般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来自背后。
一丝悲伤忽然在伊兰的脸上闪过。
天旋地转，剑光从一旁稳稳错开的同时，他整个人突然被撂在地上，满脑的热血冲得他一时窒息。就在此时，他从耳际听到极轻极快的一句：
“他们从不信任你。”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紧紧抱住。芬芳的香味儿和少女身体的温热，一下子传遍他的全身。二人就这样扑倒在地上。
而越过她脑后的发髻，恩佐看见黑亮的枪管从四面指定自己。气氛已是一片肃杀。
“你要真这么喜欢他，”
短暂的静默后，泰德第一个开口，然而他也正用火铳瞄准自己。
“一会儿你们单独一艇。我们游过去就行。”
“恩佐忘了规矩。”少女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有点儿漫不经心。“敲打一下，毕竟刚刚失忆。”
她轻轻起身，从恩佐的肩旁拾起帽子，动作的从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周围人这才戒备地放下枪械。
恩佐僵在原地，但也被她拽了起来。他感到晕眩，就像刚排出的热血又尽数倒灌回来。
“作为术士，烧好洗澡水就是你的要务。”少女无所谓地拍着尘土。“我现在要重新评估你的病情，你连最基础的事情都忘记了。”
“伊兰……”
“不管你想起什么，说之前都要三思。”她冷漠了说话的语气。“我们不求你从心底服从，也不求你坦白先前瞒住了的想法，但总之老实一点，别打着失忆的借口犯浑。这就是说在前头的丑话了。”
“转眼工夫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泰德朝恩佐身后看去。“说点儿好话吧，伊兰。”
“兴之所至罢了，迟早都要说。好话么——”
伊兰也朝他身后看去，目光忽地回避了。之后一句的声调也低了下来。
“好话就是你很会做菜，恩佐。”
这回是恩佐转身看去，各种的想法依然在他脑海中争鸣。
但中校在远处挥手，催促他们出发。刚才纷乱的时候，艇上的引擎已经轰鸣着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