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对。”
少女将侧身站着的恩佐摆正,二人目光交汇。
“失忆了也还是老样子。”她打量着恩佐的面容。“想起什么没?你要是累了,可以待会儿再答。”
两人站在月台的边缘。身旁一名黑衣军人向隧道深处眺望。
“这里是地铁站。”恩佐说。少女眨了眨眼。
“哪一站?”
“不记得。”
“你知不知道自己总来这里?”
“我有印象。”恩佐答得很犹豫。
“但你想不起来具体名称。你认识我,但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少女忽然指向一旁的军人:“认识这身衣服吗?”
“有印象。”
他发现军人转过头来。面具的遮蔽下,恩佐看不见对方的目光,这让他心里没底。
“你刚才在和他们战斗,”恩佐说,“穿了这身衣服的人。”
“噢,你有那时候的记忆。”少女眼神一亮。“再之前呢?”
“再之前我看见了你的相片,有一位——”
“哪儿看见的?”
“在一间木屋里。老人拿出了你的相片,当时我也见到了。”
少女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回答。她接着又问:
“时间是不是过得很快?就是说,转眼从第一天换到了第二天?”
“是。”
“我能不能这样概括你的记忆:你突然出现在一间木屋里,在一段时间内旁观了老恩佐的一举一动?你们间有没有交流?”
“能。”恩佐点点头。“他跟我说了话,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
“你能记起多少?”
“他说——”
恩佐顿住。
他这时回过神来,自己的梦境似乎完全与现实衔接,就好像他真的在现实里走了一遭。
“怎么了?”
少女看见了他表情的异样,一把握紧他颤抖的手。一旁的军人也有所留意。
“我可能不是在做梦。”他说。
“只是些幻象,不要害怕。”她将恩佐的手攥得愈发用力,试图将这一点温热和柔软传递给他。“你被雾气冲晕了头脑。雾气会影响人的精神,记得吗?”
“梦里的人在和我交流。也许不止是幻象。”
“就是的。”少女坚定了语气。“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他说的话?”
“他叫我醒来,告诉我敌人在身后。”
“这是你的感知,只是表达得比较形象。”她安慰道。“还有什么?”
“有一个结论,”
恩佐追索着自己的记忆。明明是方才发生的事,却消逝得无比迅速。
“他让我保持希望。”
“就这些?”少女追问道。
醒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后脑隐隐作痛。这时随着回想的深入,阵阵的胀痛愈发厉害。
“还有。他说有什么不能改变,但改变的机会一直都在。”
他渐渐看得见那张草纸了。
“听起来像是命运。”少女即刻接了话。“很典型的内容。”
“‘命运’?”
恩佐琢磨着这个模糊的音节。他一时想不起这个词的意思。
“术士们喜欢讲命运。虽然我没有听你讲过。”她摇摇恩佐的胳膊。“还有吗?”
“应该是命运。”
恩佐忽然如梦初醒,点了点头。
“伊兰?”
他愣愣地看向少女。
“你想起来了。”对方松了口气。
“你不是伊兰。”
酸楚含入他的话音里。情绪转变得如此之快,他却浑然没有察觉。
“那么,谁是伊兰呢。”
“伊兰她,”
恩佐很仔细地审视眼前的少女,彷佛她本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不是伊兰。”
他宽慰地说。
之后是一切的沉落,视野黯淡,记忆渐次化作混沌。他溺入水中,少女疑惑的神色是所见的最后一幕。
再然后是痛感从左脸传来。隐隐约约,像是槌击一面蒙了好多层兽皮的鼓,声音还未发出便已闷死在鼓面里。
-
风暴般的尖啸在耳际回旋。
“维尔福特伯爵。”
白衣老者怀抱着什么。
他意识到我的存在,转过上半身来。
金发男子躺在他的怀中,面色冰冷,血污染尽了他的大氅。
老人看向我,而后又低垂了目光。
“这不该是你的结局。”他喃喃道。
-
“瞳孔涣散。”
少女向后伸手,旁的军人递过一支玻璃针管。钢质针头在灯光中闪了一下。
她撩开恩佐的袖子,将针头垂直刺入肌肉。随着药液的推入,青年的身子轻轻一颤。
她朝远处的身影打了个手势,对方从背负的机械装置中卸下黄铜话筒。
“14-1-03。”
话音从白银面具后传出,显得模糊。
军人举着话筒等了一会儿,随后又呼叫一遍。
“14-1-03。”
令人不安的寂静。少女托着恩佐的头部,用眼神向他确认情况。
军人摇摇头,即刻将合金外壳的装置卸在地上。他反复确认调谐旋钮,嚓嚓的齿轮传动声时大时小,侧边管道不时涌出蒸汽。灯光朦胧的主表盘上,数字前进或回拨,最终定在一开始的频道上。
“14-1-03。”
又一次没有结果的呼叫。其他人注意到了情况,一齐望向少女。
“列队。按应急方——”
尖锐的汽笛啸声打断了她的指令,所有人一齐向隧洞深处望去。隐隐有铁轨的嗡鸣。
月台远端的军人忽然转身,向这边作出手势。在他身后,雪亮的灯光已经投射在隧道弯壁上。
“准备对抗!”少女赶忙起身,旁边的军人拖着恩佐向后撤去。警戒在各处的黑衣军人就近隐蔽,支支银亮的枪管一齐对准驶来的列车。
背光的一处角落,并不起眼的广告牌被卸下,露出锁孔。少女插入一把造型繁复的钥匙,嵌在壁后的整套系统瞬间运行起来,这处隐蔽的通道也被灯光打亮。伴着齿轮与链条的噪音,一人高的门口在附近洞开。
“来自炉芯广场的列车即将抵达。下一站,铜钟坊。”
安设在立柱顶端的扬声器忽然鸣响,在寂静中使人心头一紧。蜡盘刻录的男声音质粗糙,听着些许刺耳。
军人将恩佐安置在门边,随即端枪走了进去。少女掩在最近的一根廊柱后,从衣怀里抽出燧发手枪。
她注视着远处的闪动而变形的阴影。空气中飘荡着机油和铁锈的气味,湿冷异常。
也许不只是环境潮湿。
少女轻轻拢开额际的刘海儿,金黄的发丝已被汗水湿作一团。自从行动开始,几乎没有什么是按计划发生的。
她不时有种浮在汪洋上的幻灭感。自己一行或许已经被抛弃,所谓“护送”只是场清除异己的骗局。
列车的轰鸣愈发近了。她紧握枪把,眼睛却不自主瞟向一旁的恩佐。
睡着了也这么不安分。
你果真身负这样的谜团,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她心想。
她是少数几个见证了恩佐能力的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是,即使恩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她也不会将他放弃。
即使全世界与之为敌。
“安全。”
通道内传来喊声。紧接着是金属间凛冽的嘶磨,庞然的列车急刹着从蒸汽中冲出,站台内顷刻响满了令人牙酸的噪音。
“所有人,有序撤离!”少女一手捂耳,向四方喊去。
未待人们看清列车的样子,几颗柱形的影子即滚落地面。接着是更多的抛物向站台的各处掷去。团状的灰色顿时炸开,一个接一个地溢满了廊道。分秒间人们的眼前已是烟雾弥漫。
有人影从车窗口冲出。少女当即抽出腰间的佩剑。
“开火!”
她下令,同时向墙边的恩佐退去。齐整而密集的枪声自各处响起,火光乍现。紧随的却不是哀鸣,而是钢铁锋刃的猛烈交击。
少女立在恩佐的身前,四周环绕着刺鼻的烟气。暗红的影子在眼前闪过,她一下子意识到来者的身份:
“所有人向目标靠拢!”
话音未尽,狰狞的血红即从雾气中突现,一道光弧拉长着刺来。少女向侧滑步的同时挥剑,双刃交锋,火光间震得她手腕发麻。
鸟喙面具下一刻闪现在眼前,不同的是两眼轮廓接装了机械附件,凄厉的红光从眼孔亮出。细刃被突然收回,转从空中劈向少女的肩部;刚欲拦截,对方的剑锋却又猛然偏转,直向她侧腰刺来。
少女的瞳孔一瞬间收紧,疾速下挫剑尖,从陡峭的角度截断攻势,又一串的火花迸出。然后是再一次收剑,剑锋重新朝她的心脏刺来;她用佩剑偏转攻击的同时,猛地发力,钢亮的枪管便突然从后身冲出,直抵对方前倾的胸脯。
焰光闪过,轰鸣震耳欲聋。
飞溅的血花中她回眼看去,正好瞧见向恩佐刺去的利刃,红光为剑脊镀上血色。时间在瞬间凝固。
窒息的冰冷又一次扼住她,尽管枪火的余温尚在脸旁。
然而刺破空气的尖锋突然顿住,整把剑都向后倒去。缠着白布的胳膊从后猛地箍住敌人的脖子,硬生将他按翻在地上。铁底皮靴卷风掠来,一脚将冒着红光的面具踢碎。
随后是疾起猛落的剑刃,直接将倒地者的心脏贯穿。整个过程转瞬即逝,只有刺裂血肉的闷响,死者连临终的呜咽都没有发出。
同样的银色面具看向少女。见她还在发怔,他径自点头致意,扛起恩佐进入门内,跟着进入的还有另一名军人。
空膛的手枪跌落在地上。少女定了定神,僵硬地从地上拾起另一把细剑。
嘈杂的战斗声这才重新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