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浊的天。
秋草自远处绵亘的山脉起始,枯黄地铺遍望不尽头的荒原。繁密的草尖儿矮绒绒挤在一起,依北风的节奏俯首,波浪似地直向天际漾去。
未及浪峰在奔赴渺茫中消逝,由马蹄和战靴筑起的坚壁便断然截住了它。
黯色的余晖在蹄铁与甲片中辗转,最终被磨砺出了亮色;隆隆行军声中,夕阳正恐惧地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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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收起望远镜筒,转眼望向漫长而井然的队列。
“急行军。行李纵列原地自守。”他向旁人吩咐。“天黑时突进河岸。”
身披黑氅的副官即刻掉转马头。两名传令兵随他而去。
雄浑的军号响起。不远处的又一座丘陵上,各色的令旗忽然舞出。回荡在空中的步声停顿了,随后便纷纭密切地响作一阵。
映在甲胄上的粼光,此刻在薄雾的掩蔽下显得隐约,只有军士们肩际的长枪依然自锋头闪射出冷气。背负巨翼的骑兵在西侧列阵,护卫着重装步兵前进的队伍。
第一道命令已被响应。男子微微侧过头来。
“托马。”
点到名的戎装骑士挺起身子。
“第三分队的骑兵抽一半到队尾附近。待前锋发起进攻,去和行李纵列形成夹击。”他看入对方的眼睛。“解决完队尾的袭扰,护送后勤一起回来。”
男爵领命,纵马退下。
“向卡米尔确认,前锋按计划突击。同时向西侧增派两队斥候,按原定区域布置。”男子向另一名副官示意,同时转过马身,目光在侍立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大公是什么情况?”
他向所有人发问。负责联络的一位勒起缰绳,干脆地汇报:“目前没有消息。前去的斥候无一返回。”
男子没有反应。跨着白马的老人向前一步,迎上他的目光。
“这一次请派出整支的骑兵队伍。”老人的白袍在风中依依飘动。“沿途只是天然雾气,脚步声也很稀疏。”
男子侧头看向老人。“我怀疑这些牧民有统一指挥,一路上的阻滞相当专业。乞颜人没想着隐藏。”
“只要尽早包围了大公,向我们露底又有何妨。我们一时赶不过去。”
远处传来号角的啸声。
“但我们赶得上回援莫尔罗斯的敌人。现在出发还不晚。”
男子向一众军官看去,收获的表情有支持,也有犹疑。
“牺牲大公,同时放弃罗斯国的抵抗力量,”老人的语气仿佛早有预料,“即使侥幸攻克了莫尔罗斯,也是得不偿失。”
“我们没必要仰赖一群乌合之众。放跑了莫城的术法部族,再好的骑兵也无力回天。”
“不如这样说。术法面前,所有人都是乌合之众。”老人平淡地说。“大公是一面旗帜,罗斯国的未来依靠他的荫蔽。与其前去送死,我们不如保下这个火种。这也是既定目标之一。”
“您——”
老人径直打断他:“是你们太低估了术法。尤其是你,维尔福特伯爵。长期的异域生活误导了你的判断,以为母国一点创新就能更改千百年来的传统。你分明在这上面跌倒过。”
“这次不一样。”伯爵说得很从容。“再精良有素的骑士,面对火枪也只是一颗或两颗弹丸的区别。将军的队伍在野战中势如破竹。”
“人力胜不过无法理解之物。如果火枪能颠覆物理,它也只是刚刚触及术法的边缘。”
“真若如此,世界早已是术士的世界了,乞颜人的大汗也该是术士出身。”伯爵不甚同意。“是十数万铁骑将联军逼回吕泰西亚。面对他们,圣教会似乎也无计可施。”
“术士毕竟是束缚术法之人。在不可理解的世界面前,连战争都显得温柔可爱。”
“您的觉悟无法应用于初阶术士。”伯爵笑笑。“他们只想着变强。为了区区一个神甫职位,都能造成牵连几个家族的流血。这可算不上温柔。”
“他们的实力还不配承担责任,术法根本不在乎他们。”
“再怎么说,我还是信任议会的判断。”
伯爵一振缰绳。
“术法现时是一种玄学,在未来则不会是。本次战役将会是见证。”
老人忽然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术法的原理也许会被精微地阐释,被经验公式拟合,被人为地重现,最终也只会造成一个并驾齐驱的时代。即使伟大的成果铺天盖地,由术法造成的,依然只能由术法解决。
“今日无法被理解的,也许会在某一天被理解,这种前景的开创者却也要由术法中来。他也许驾驭术法并从中走出,将相关记忆交由历史雪藏,以此对世人撒下乐观的谎言;
“也许运用术法实现所有人的救赎,却也同时将所有人放逐。没有人会为这一抉择遗憾,除了他自己;也许将莫大的能力只投入对世俗的追逐中,仅仅为了守护某一人短暂而脆弱的性命;又或者是其他更多更奇特的可能,”
老人又看回伯爵。伯爵方才朝我的方向望了两望,却一脸茫然。
“但无论哪种,我们都没办法经历。我们已经是历史了。”
“是。那是很远的未来。”伯爵应和道。他觉得老人的言语有些突兀。
“指挥权在你手上。我不同意你的计划,你也可以不同意我的。”
老人摆一摆手,又将目光递给了我。
“但要记住,你的决定会波及意想之外的人。”
刹那间,雷鸣再次从耳际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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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醒醒。”
熟悉的话音。有人在推我。
“已经没事了。快起来。”
青年从昏冥中醒转。相片中的少女蹲伏在他身前,见他睁开眼睛,脸上的焦急顿时褪去一半。
几个黑衣鸟喙的人形在远处伫立,胳膊上缠着白色的布条。见了眼前的景象,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哆嗦着直撞上墙壁。
“他们不是敌人。”少女拉住他的胳膊。“地铁马上就来。你会被转运出伦蒂尼姆。”
“你是谁?”
“谁?”少女微蹙了眉头。“我?”
结了发髻的金色头发,如蓝宝石般澄澈的双眼,连身上的香味儿都让人觉得熟悉。唯独没有与她有关的记忆。
“我见过你的相片。”青年喃喃地说。“我好像认识你。但我不知道你是谁。”
他忽然回过神似的,又问道:“恩佐·德·里纳尔蒂,你认识吗?”
少女的表情相当微妙。
“我认识恩佐,但不是里纳尔蒂家的恩佐。听起来是位贵族老爷。”
“你认识的恩佐是?”他径直问道。
火辣的疼痛在脸上炸开,对方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醒了没?”
少女紧接着扳回他的头,让他直视自己。
“你就是恩佐。现在猜猜我是谁,猜不上来再吃一耳光。”
“恩佐是个老人。他有你的相片,你一定认识他。”青年捂着自己的脸,话音有些不解。“澄清了迷雾的恩佐,最后的术士。”
又一耳光抡了上来,他强忍着没喊出声。这回少女放任他倒向一边。
“轻度谵妄。你自己再想想。”
“我什么都不记得。你是谁?”
他又问。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也站着位黑衣人。廊道的吊灯将光亮洒在他的银色面具上,勾勒出修长鸟喙的轮廓。
“先别问了。”少女显得有点儿无奈。“过会儿你就都想起来了。”
“我现在在哪?”
“天堂。”
天堂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儿。镶嵌白色瓷块的四壁排满了管道,汩汩蒸汽正从几处接口漏出。
少女向身边人递了个眼神,他便帮着将恩佐扶起。站直平视的一瞬,灰暗沉重的钢架即占据了恩佐的视野。抬眼环视一圈,他看见类似的结构列列耸立,扛着繁密的电缆向黑暗中延伸。银蛇般的轨道受着它的庇护,光滑锃亮地窜入隧道深处。
这是他熟识的场景,记忆中伴着人声鼎沸,汽笛轰鸣。此刻却异常空荡,只有几个人影立在石砖月台的远端,统一是黑衣银面的着装。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引着他向前走。她也是一袭黑衣,裹住小腿的皮靴步声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