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手中铁杵堪堪擦过画皮鬼躯体,带着千钧之力落进护城河河面之中。
顷刻之间。
即听得平湖之下一阵暴响,一连串白龙似的水浪直冲云霄。
俄而水雾散尽。
被搅的混浊一片的河面上,倏地映起一片璀璨金光。
那是画皮鬼修行数百载法力凝结成的阴丹,法光约莫枣丸大小透体而出,在水面波光之中熠熠生辉。
待得卸去手中力道,夜游神才扭动硕大的头颅望来,眼种颇有不解之意。
虽然说这尊神祇姿态并不倨傲,可到底也是实打实的冥司正神,陈青烊寻思就这般要求人家将阴丹让于自己不大现实。
故此,他打算先试探性询问一番比较妥帖。
待头顶那些水雾散尽,便拱手道:
“尊神,还请暂缓动手。”
这下子,那两轮玉盘似的眸子又带着好奇瞥了陈青烊一眼。
还未等他弄明白这眼神所携带的含义,夜游神横步一跨,接而法身极速缩小。
待到走至陈青烊身前时,已然变成了个持玉笏,进贤冠,跟普通人大小无异的文官模样。
“尊神莫要误会,贫道无意与你抢功,只是这枚阴丹于我干系颇大…”
眼见夜游神狐疑之色逾重,陈青烊忙出言一番解释。
两人被遮在瓮城投下的阴影之中,月光照不到这尊冥司正神的头上,可即便如此,祂的身形也略显飘摇虚幻。
俄顷,
似乎适应了一阵与先前差异极大的视角高度,夜游神才开口,瓮声瓮气道:
“你也是修玄之人自然知晓,按着规矩,这畜生我须押往冥司受审,之后才能定其生死轮转,不过么…”
听得其话音中似乎留有余地,陈青烊心中暗叫不妙。
难不成这冥司地祇也免不得俗气,在同他索要贿赂不成?
正想着自己一个身无长物的穷道士拿什么去跟祂交换画皮鬼的魂魄阴丹,怎料夜游神突然话锋一转,道:
“看先前所使的符箓手段,想来你便是陆景升新收的那个关门弟子吧?”
这下子,却轮到陈青烊茫茫然诧异起来。
“你识得我家师傅?”
“嗯,算是与他生前有旧吧。”
夜游神的语气突然变的温和,不再如神台上的泥像那般出尘,倒是生出几分烟火气来。
难怪老道对陇右道城隍司这般熟悉,难怪这夜游神愿意损耗金身香火之力一击落空。
没想到陆景升一个名不见经传,连个落脚处都没有的云游道人,竟然与一尊冥司正神有旧。
陈青烊心中感慨一阵后也回过味来,若非如此,身为神祇之属,又怎会将到手的功劳拱手相让。
似乎是瞧出了他心中忐忑,这尊夜游神眼中竟透出股极为拟人化的揶揄来,笑道:
“小子也无须妄自菲薄,你派原本不善攻伐手段,说到底还是陆景升徒弟教的好,这头鬼祟才能经由你手伏诛,我同他的交情日后自会再叙,与此事绝无半点关系。”
陈青烊刚同祂补施了晚辈之礼,却听道夜游神话锋一转。
“小子,你知不知道陆景升为了今夜这头夜叉鬼付出了多大代价?”
陈青烊愕然抬头。
“尊此话何解?”
夜游神带着惋惜连连摇头,“小子若再想同你家师傅相见,这陇右之地却不大可能了,恐怕要去冥府九幽相予才是!”
陈青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虽说早就猜到老道跟城隍司谈这桩交易付出了极大代价,可他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么个结果。
难怪画皮鬼都倒在了护城河中,陆老道却迟迟不见现身。
思及此处,陈青烊不由得佝偻了身子,方才降服画皮鬼的喜悦也丢的一干二净,颤颤巍巍道:
“您的意思是,师傅他老人家寿数到了?”
夜游神听了却是连连摇头,笃定道:
“你师傅他精于醮坛科仪,累年修持的法力少说也摸到了玄门三花聚顶的境界,怎会只有区区数十载寿数,再说城隍司乃冥府法纲所在,断不会以此与人做交换。”
陈青烊正欲接话,瓮城中遥遥传来一阵戌时四刻的报时鼓声。
接着,耳畔突兀响起一连串虚弱中带着焦急的声音。
“长话短说,老道我跟都城隍谈了桩约定,需入冥府当差判三年案状文书,以报此遭夜游神巡视之情。”
“小子莫要忘了你此先答应我的,不管能不能回到家乡,我派道统法脉绝不能在你手中断绝。”
听见陆景升这熟悉的语调,陈青烊瞬间转忧为喜,刚要回话,老道的声音却逐渐悠远,直至变得微不可听。
两人这番小动作又如何瞒得过夜游神法眼,祂手腕一翻,便将化成一封信函模样的黄纸从陈青烊袖袍中摄了出来。
“咦…”
夜游神愕然微叹,祂瞧着信函细细端详了片刻,才道:
“这牛鼻子倒是好大的人情脸面,居然能从都城隍那儿求来一纸冥府契书。”
眼见陈青烊眼带不解,夜游神想了又同他解释道:
“此后若有衔橛之虞,但焚此纸,城隍司便能使阴差接你入冥府赞避一二,只是陆景升当差的年限恐怕又要延长许久。”
陈青烊回答出乎意料的坚决。
“我本就是无根之萍,即无情欲扯挂,亦无亲友牵连,如今牵连的师尊失了逍遥之身已属不孝,又怎敢再行其事?”
“也罢!”
夜游神朝着陈青烊微微颔首,而后又甩手扔来一物:
“戌时已过大半,某家还要去值夜巡守,小子日后若在陇右道地界遇到了难处,可在冥司治所处焚此名贴,我自会现身相助…”
说话间,其人已复归先前那顶天立地的法身模样踏步而去。
随着声音愈发幽远,祂的身形也逐渐稀薄扭曲,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得到了师傅可并未身死的消息,陈青烊心中既有惊喜,也有涩然。
因为按照此前的推算,刷完画皮鬼妖这个‘大boss’后,他便能攒够经验回归文明社会。
只可惜如今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短,冥府亦非凡人能够来去自如之地,临行前想再见老道行踪已然成了奢望。
不过陈青烊随即自嘲一笑。
这世间的缘法无外乎‘聚散离合’四字而已,连夜游神这般存在也要受神道所挟,不得自由。
自己一个小小的野道人,也只能顺其然随其心而已。
于是乎,从怀中摸出搜山图来,稍事犹豫,便将那画皮鬼的阴丹连同画卷一起塞进包袱之中。
……
翌日,被修缮一新的城隍庙前。
陈青烊站在远处,隔着熙熙攘攘的人影望向神台那个法相庄严,水袖飘飘的新嗅塑像。
夜游神所言果真不需。
只消一日,府中便差人将朝廷敕封的金匣玉册,以及赶制金身的匠人尽数安排到位。
一夜过去后,那泥台上赫然多出一个戴乌纱、着官袍、长鬚负间的文判神像来。
他笑着朝那道凡人无法得见的虚影磕头行礼,随后拧开酒葫芦,将所剩浆液尽数洒到庙前地上。
现如今,他就要离开这个充斥着妖鬼,邪祟,以及道术的诡异世界了。
“就是辜负了师傅他老人家的期许”,陈青烊渭然一叹。
刚要动身,那旋绕在小庙中的香火突然汇聚成了一个金光赫赫,法相俨然的道人模样。
陆景升隔着人群微微颔首,而后走下高台,笑盈盈向众人行来。
周遭或前来上香,或祈愿庇佑的百姓商客见了新的文判显灵,纷纷潮水般涌了过来,跪伏于地叩首连连。
陈青烊哪曾见过这般场景,也顾不得再跟师傅道别,只同祂挥了挥手便大步离去。
可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
宿命就如同枷锁般缚住一切可能之光,浩浩荡荡倾轧而来时,被命运选中的凡人又能拿什么去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