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祟在面对危机与某些天生克制它们的存在时,‘识通’,或者是第六感总要强出人类一截。
哪怕修成了人形,这些生来的天性也无法完全摒弃。
陈青烊瞧着佝着腰瑟瑟发抖的画皮鬼,言语中尽是嘲讽:
“我先前说错了,你这畜生吃了那么多人的心肝,绝计是入不了冥府了,没准还要被解到泰山府君案下,受那身躯做灯捻,千载练魂熬魄的刑罚。”
画皮鬼闻言回过神来,狰狞的鬼脸上升起一股懊恼。
相比数月前那个差点将它做掉的老东西,这小道士的符箓手段虽瞧着不俗,施展起来却并无多大威势。
可是它好悔。
悔彻心扉!
本该在刚发现道士来意不善时便现出形来,将其连皮带肉一口吞掉。
可它却托大忽略了自身伤势,以至于被这奸诈油滑的贼道生生缠住了半刻钟时间。
画皮鬼兀自回过头去,眼带眷恋看向那个趴在地上发抖的身影。
“韩郎…”它张了张嘴。
那个相约海誓山盟,松萝共倚的男人此刻却抖的跟只入冬后的掉毛斑鸠一样。
不但连抬头应它一声的勇气都没,甚至因为过于惊恐,一滩淡黄色的液体从地上蔓延而开。
画皮鬼眼神瞬间又复归先前的凶厉,转身做势欲扑。
如此局面,一切都拜眼前这个该死的道士所赐。
方才还靠在墙上半死不活的陈青烊此刻却立马有了反应。
他也不起身,也不去拾剑,反倒是从袖中甩出一张用金线勾描成的符纸,而后双手飞速结印拍向半空。
就在陈青烊一脸肉痛,准备以密咒报销掉这张师傅留给他的保命符纸时。
局面突转。
那满脸凶厉,似是要跟他鱼死网破的画皮鬼竟借着扑起的余力挂在梁上一顿,生生将头尾调转了个方向。
而后巨嘴一张吐出两道鬼气森然的虚影,自己则是狂啸一声,化做大片青光朝门外疾掠而去。
陈青烊拾剑劈散两只扑到身前的小鬼。
抬头时,却见那片青光已经接连冲开数道陆景升布置在韩府院墙外的‘束妖缚邪符’,飞身跃上半空。
画皮鬼见了挡在胡同中央,有些不知所措的两颗光头也顾不上不理会。
它飞矢般越过屋梁,没过墙壁,径直朝山野方向疾驰,铁了心要在守在房顶已久的陆老道眼皮下逃出城去。
电光火石间,老道不知将袖中多少铜钱打向高空。
画皮鬼仍是不管不顾,尽管被那雨点似的铜钱打的皮开肉绽,可身形带起的青光骤然盛极,连带着速度也涨高一大截,霎时便将无数屋檐房脊甩在了身后。
陆老道见状一声高喝,“这畜生倒当真是好魄力好手段,竟能舍了几百年道行使出五行遁术来。”
陈青烊提着剑在七拐八弯的弄堂里边追边骂,可绕圈跑的十一路又哪比的过飞直线的遁术。
眼前着那鬼物越逃越快,最后离四平县关隘已堪堪只剩数里,陈青烊登时一股气血冲上天灵。
“干了,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他心一横将长剑扔在地上,暴喝一声:
“师傅,此还不请城隍司出手更待何时。”
话音未落,墙头的陆老道已经将一纸引燃的符箓抛向天穹。
“吾奉祖师真人敕,碎开酆都阴司门,神兵急火如律令…”
伴着老道掐诀念咒,陈青烊身上异相突起。
入眼所见处,一条条极为神异的香火之力自身后包袱中的祖师牌位中窜出,如同金线千缕沿着他的双臂蔓延而上,最后汇聚在指尖化作一截寸许长的金芒。
陈青烊见状哪敢犹疑,忙咬破指尖口中喃喃低语,伴着密咒声开始凌空做符。
不消数息最后一笔落下。
一道香火神力打底,以指尖心血勾勒出的符篆便越过屋脊,自弄堂中极速浮上天穹。
陈青烊一个激灵,一边扣腕稳住颤颤巍巍的手臂,一边单手结印,朝着画皮鬼逃窜的方向打出一道指诀:
“神光起空,紫气协用,鬼怪逢时绝迹,妖邪遇此成空,镇妖缚邪,疾。”
律令即成,那道巨大的符篆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化作一缕尺许常的金光朝着陈青烊单指所向飞驰电掣而去。
就在画符所耽搁的这几息空当,画皮鬼已经借着遁术越过了四平县瓮城上空。
只见头上洋洋光侵月,身下浩浩影浮天,却是已然逃到了护城河之上。
画皮鬼心中大喜,当即跃过瓮城,一头扎进了滔滔河面之中。
只要出城离了四平县城隍司所辖治所,它方才算是避开了今夜这场杀劫。
可遁术再快终是旁门小道,又如何快的过这种符箓神通之属。
电光火石间,一抹炫目的金光自画皮鬼身后突兀亮起,眨眼间便掠过它先一步落入了河面之中。
方才没入河面之下,画皮鬼心头倏地生出一阵毛骨悚然。
想象之中活水逍遥,大地任行的场面并未出现,周围既无冰冷汹涌的波涛,也无连绵厚实的土层。
唯见周遭一片死寂黑暗,它整个身子也好似给箍进了铁桶之中,进也不能退也不得,左撞左不能通,右撞右不能回,横竖是半步莫能动得。
好容易撤回了半步身位,回头一撞,后面却仍是个铜墙铁壁似的局面。
就在画皮鬼慌忙无措间,陈青烊已然提剑赶到了瓮城出口。
几个值夜的兵丁本欲阻拦,可一想及方才先后掠过头顶的诡异光芒,再看道士杀疯魔的模样哪还敢喝问,忙哆哆嗦嗦合力推开了城门。
陈青烊此时也顾不上致谢,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护城河畔,看着漩纹阵阵的河面顿时生出股子茫然来。
一来‘祖师敕令’这等手段不同于那些他烂熟于心的符咒,相当与直接通过城隍司短暂租借了一道神祇之力。
这种需要师徒配合的符箓他跟陆老道此先从未用过,自然也就不知威力与效果几何。
二来既然是神通,那想来所耗法力必定巨大。
如今他借助老道的帮忙将神符打了出去,同时也将两人所有的家底与法力给耗了个一干二净,可到底能否困住虎妖却仍是个未知数。
理了理思绪,陈青烊还是准备冒险下河查探一番。
刚脱了长衫挽起裤腿,身后突然响起阵稀稀疏疏的骚动。
回头一瞧,那队值夜的兵丁不知何故竟齐齐跪成了一排,朝护城河的方向如捣蒜般连连磕起头来。
陈青烊讶然片刻便反应过来。
别的不说,瞧他们那惶惶然的样子,这等大礼也绝非朝他所施。
顺着兵丁叩拜的方位转身瞧去,视线一扫,他很快便发现了这种惶恐情绪的来源。
只见瓮城墙角处,一只瞧着像是靴履模样的物什突然探出城门。
接而一声闷响,须臾间另一只巨靴便也稳当当落在了陈青烊身旁不远处。
他被这突然落下的,大卡车车头似的东西给吓了一跳。
阖眼略一比量,这双巨靴约有三尺余长,高度起码过了常人眉头。
仰头望去,却见一个身背铁杵,身着纱帽宽袍的巨人半边身子遮住了城头,此刻正低头笑盈盈望着自个。
“告非”,陈青烊一拍脑门,猛的反应过来。
他早听陆老道提过,这洮州之地的夜游神因护持一方有功日日飨食香火,故而法身被逾制塑的极为高大,要超过寻常神像数倍不止。
只是这也未免有些太高,太大了些。
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忙同祂屈腕见礼:“道士陈青烊,见过尊神。”
巨人举起两扇城门大小手掌准备回礼,只是才一抬手,陈青烊周遭便投下一片硕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遮进了黑暗之中。
似是觉得这样有些无礼,巨人只得将手又拢回了袖袍之中,瓮声瓮气道:
“尊神不敢当,某家不过时逢天下动荡,得洮州百姓错爱而已,还要多谢两位施展神通,困住了这头害人的畜生才是。”
夜游神说罢解下那擎天柱,架海梁似的铁杵双臂抬高,而后往护城河中奋力一杵。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穿透夜幕。
原本涛涛流动的河面如同沸水滚开般四贱飞射。
在铁杵落入河面的瞬间,陈青烊甚至听到了一片劈里啪啦,让人牙酸的暴鸣声。
不多时河面复归平静,随着一片大圈套小圈的漩涡荡起,水中缓缓飘上一只碧眼凿齿,浑身泛蓝的夜叉来。
只是先前有多厉气逼人,画皮鬼此刻样貌便有多凄惨。
它那原本铁铸似的腰身被一杵捣成了个柿饼模样,只剩皮肉相连不说。
周身筋骨也被一杵之力尽数震的粉碎,跟只晒干的癞蛤蟆般飘在水面上打漩,独剩前额处一颗枣子大小的物什发出幽幽冷光。
夜幽神见状再次举起铁杵,打算一杵将其连皮带肉给一下敲成齑粉。
陈青烊见画皮鬼此刻已是有进气无出气,生怕祂连带着将所有鬼气也给打散了去,让自个师徒空忙活上一场,忙大声喝止:
“尊神且慢动手,将那阴丹留于贫道…”
可那冥司巨人开臂之势何其惊人,未及他一句说完,铁杵业已带着滚滚风雷落向了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