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蜡烛已然烧的见底,灯芯浸入蜡油后跳动着疯狂窜起。
场面似乎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同时响起两道质问声。
“夫人(先生),不是人(郎中)吧!”
话音刚落,两人突然站起又拉开几步身位,陈青烊摸向身后青布包裹的长剑,赵夫人则并指点向那盏即将燃尽的枯灯。
屋内顿时变的雾蒙蒙漆黑一片。
“百来年了,头一次碰到这么胆肥的道士,居然敢算计到我头上来!”黑暗中,一双蓝色瞳孔幽幽亮起。
“换了别处我可能还会惧你们这些臭牛鼻子的手段,可这整座韩府都散满了我炼化的阴气,所以…”
赵夫人头上须发炸立而起,那张好看的皮相瞬间变的狰狞可怖,呲嘴漏出个凶残的笑容来。
“小道士,你想怎么死?”
“别拿这套吓唬贫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有所准备,这韩府周围已被我两个朋友贴满了法器符咒,再说你也不想想今儿个是什么日子”,陈青烊不屑道。
赵夫人,或者说画皮鬼闻言一愣,它身子停在原地,脑袋却掉了个对转瞧向窗外。
那双妖瞳骤然眯成了一条细线。
只见院中碧空如洗,一轮玉盘似的满月逐渐升过枝头。
相比之下,陈青烊就显得极为老神在在。
“今天十五,现在戌时刚过二刻,至多半柱香时间,冥司夜游神便会巡视路过此地,你若现形后既不能一举拿下贫道又逃不出韩府”,他笑盈盈望向屋外,接着道:
“试问夫人,到时被解去城隍司,你是入酆都呢,还是下九幽?”
清冷月光打如窗棂,就连画皮鬼的瞳孔也是忽明忽暗,似是在权衡这番话所蕴含的分量。
直到这一刻它才明白过来,这天下间的道士并非都是一腔孤勇之徒。
比如眼下这个臭牛鼻子,浑身上下心眼加起来比它这个修行几百载的还多。
专们算计好时间,挑了这么一个节骨点来对付自己。
“我不过是想与韩郎相知相守而已,你们这些道士为何就视妖类如洪水猛兽,非赶尽杀绝不可?”
“呸!”
陈青烊啐了一口,不屑道:
“一个不男不女的鬼物还谈起人的情爱了,要同你比这食人心嚼人肝的本事贫道自然无甚经验,可要讲这罗曼蒂克,我当你们这群夜叉的祖师爷都绰绰有余。”
画皮鬼的眼神极为疑惑,显然是没听懂这疯道士的胡言乱语。
不过它的语气却逐渐软化下来,最后甚至放低姿态变成了祈求。
“妾身同你无冤无仇,所吃掉那些人也与你毫无干系,道长今夜若能当我一马,我愿说服韩郎,奉家中阖府财资以报之。”
“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我是出家人,要那么多黄白之物有什么用处呢?”
陈青烊抬手抚向剑柄,若是平常,面对这么凶的存在他决计是能躲就躲,哪敢逼的其以命相搏击。
不过现在么,他突然就想起自己那平淡如水,却安稳自如的社畜生活来。
有些事,总是只有一个取舍的。
既然选择了摩登都市的霓虹,就要舍去这潇洒恣肆的江湖。
“锃”的一声铮鸣。
陈青烊毫不犹豫,将手中青锋拔出后剑尖直指虎妖,一字一顿道:
“巧了,你这畜生害死的那些人里,还真有一个是贫道师尊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
刹那间,屋内局势骤然一变。
赵夫人满头长发倒竖而起,面上若隐若现浮起一道狰狞的鬼脸,原本润若脂玉的十指也探出根根钩爪朝道士扑来,欲要划破皮肉捥出他的脏腑。
陈青烊振臂向前突刺而去,逼退赵夫人攻势的同时回剑格挡,欲要将其手上的钩爪齐腕削断。
赵夫人到底是修行数百载的鬼物,又一时被言语激怒现出了部分本体,岂是寻常鬼祟可比。
陈青烊这一剑不仅未建寸功,内侧剑脊反倒被勾爪磕的崩刃卷起。
次啦啦…
伴着一阵让人渗起鸡皮疙瘩的尖鸣,勾爪与长剑勾在一起火花四溅。
双方手臂各自使力,登时陷入相持不下的角力之中。
僵持了数息,赵夫人突然侧身卸去腕力,而后腰肢瞬间扭转,伴着破空疾响,单腿拧出个反人类的角度,好似甩动钢鞭朝他胸前甩打而来。
比起画皮鬼,陈青烊于力道一途到底孱弱了些,只得舍了长剑不顾,闪避中单手掐出一道指诀。
“束妖缚邪符,疾。”
一道符网自袖中疾驰而起,瞬间铺开后朝着虞夫人四肢缠去。
绕是如此,陈青烊却仍被余力抽的横飞而起,劈里啪啦撞碎一堆家具后拍在那扇屏风之上。
赵夫人乃是夜叉之属,平日间逞凶害人后也总能依靠灵活的身位与速度轻易逃脱。
可眼下陈青烊甩出的这张符网却好像有灵性般,任它在狭窄的空间中腾挪翻转,甚至攀到屋顶房梁上也依旧避之不及。
最后那网终是“嗖”的一声扑空而上,尽数缠在赵夫人身上将其捆了个结结实实。
它此刻倒悬于房梁之上退无可退,又被瞬间锁紧的符网一勒立刻失了爪力,直直从房梁掉下将屋内圆桌砸了个稀碎。
这下子,赵夫人彻底被激出了妖鬼的凶性。
“嗷…”
一声狂啸后,地上的赵夫人周身骨节咯吱炸响,腰身扭动间将捆住它的符网寸寸挤散。
屋内顿时阴风四起,而后一只口露凿齿,浑身泛蓝的的夜叉踞坐于地,吊睛鹰瞵鹗视而来。
“完犊子,这下子难搞了!”
陈青烊心中暗暗苦,他没想到赵夫人行事竟这般决绝,全然不顾后果如何。
拄剑拭去嘴角血迹,陈青烊心中却是微微一愣。
只见赵夫人,或者说画皮鬼一击得中后却迟迟不肯上前补刀,只佝着身躯在数米外来回踱步。
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眯眼一瞧,陈青烊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这画皮鬼虽说气势逼人,可腰腹自脊梁间却横生着一道肉茬翻飞,血迹斑斓的巨大伤口。
惯于使长剑的人一眼就能瞧出端倪,这画皮鬼明显是被人抓住了的弱点,待其飞扑时以极快速度从腋下斜撩了一剑。
而这狰狞的伤口却迟迟不见愈合,向来那使剑之人附着于铁剑上的法力比起陆老道来尤有过之。
“是了,自个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师叔虽说拼掉丢了性命,可也让这鬼物元气大伤,难怪它这段时日来不管不顾,疯了一般吃人心肝。”
陈青烊心头思绪千万,画皮鬼却不停在他身上来回巡视,目光暴戾中带着贪婪,似乎是在犹疑哪个部位最好下口。
脑壳,手臂,肋排?
修行之人血肉所能提供的元气,可不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比拟的。
最后它的目光还是变的警惕起来,毕竟这些臭道士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手段。
一不留神,没准就要跟上次一样付出惨痛的代价。
相同的场景于今夜再次浮现。
画皮鬼一步步将陈青烊逼到墙角,锯齿般的獠牙也缓缓张开。
一滴腥臭的涎水落到地上。
突然,那双闪着幽光的瞳孔居然漫起了一层极为复杂的情绪。
它缓缓扭过头颅。
而后,便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已经病入膏肓的韩郎不知何时从床上爬了下来,用尽全力后终于拉开了那扇门挡。
夜色中,屋内一片狼藉,郎中手持利刃站在墙角。
“夫人,夫人呢?”
韩大郎面色一片惨白,哆哆嗦嗦指向地上那件破烂的双蝶绣罗裙,却因为惊恐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屋外皓月如水,屋内光怪陆离。
两人一妖神采各异,可这种诡异的局面仅仅过了数息就被一声暴喝打断了去。
“妖妇,安敢害我哥哥!”
侍女离开时拢住的垂花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接着头戴兜鍪,身着竹甲的韩永贵持刀冲进屋内。
他先是愣神了一瞬,而后便操起朴刀朝那画皮鬼砍将而去。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那柄瞧上去极为唬人的朴刀便被画皮鬼一击打的齐头断裂,成了个无把锄头的模样。
再一击过后,韩永贵便以比冲进来时更快的速度飞出了门外。
做完这一切,画皮鬼面却上并未得胜后该有的神采,反而瞳孔一张,两只眼仁缩成了针尖状。
那是一种如鼠见猫般的恐惧。
周遭温度骤然变的阴冷起来,空气中也不知何时染进了一层寒雾。
可这种阴冷给人的感觉并不像冬月里的雨雪那般逼人,反倒带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
就像一个人走夜路时总觉得身后尾随着什么未知的存在,莫明叫人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陈青烊使劲咳出喉咙里的污血,而后斜依在墙角肆意狂笑。
为了这个凝出实体来的凶鬼,先有师叔搭上性命才换来将其重创的先机,再有陆老道以玄门秘法,花了极大待价才换来城隍司巡夜的具体信息,最后则是陈青烊这个具体执行者以一手剑术,拿性命将现形后的画皮鬼拖至此刻。
不管是蚍蜉撼树,韩永贵救兄悍不畏死也好,鬼物动了真情蹉跎回首也罢。
半刻钟时间,他总算是坚持下来了。
如今十五月圆戌时三刻已到,夜游神出巡。
陈青烊立直了腰杆,以袖拭去嘴角污血,而后提着一纸文告声如钟诵。
“冥司敕书,一应邪精鬼祟,妖魔魍魉,皆潜身遮形退而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