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心慈呆呆看向头顶高处的山峦。
天穹中忽有雷电蔓延着落向大地,炸响间照的四野亮如白昼。
仅瞥了那么一瞬,她面色便白的如同纸金一般,整个人也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虎狼与羯羊,山狸与鸡兔,这些平日里不死不休的天的此刻皆尽红了眼,那还顾得及身旁齐驱着的到底是什么,凄嚎着奔逃在林草之中。
一切皆因那面翻涌着的,滔天卷来的浊浪。
武功,法术,财帛,权势。
这所有虚妄的我执都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失了意义。
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浪头便在眼眶中飞速放大,直至整个世界变作一团浑浊泛黄。
最后一刻,她下意识看向那个总能让她稍事心安的身影。
她从未想过能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般飞扬的风采。
即使面对这不可思量的山洪,面对浪头上那两道虬龙般的巨影。
陈青烊不知何时已然跑到了廊桥之上,他悬提着长剑,与之相伴的唯有青光缭绕的剑锋,风雨中鼓荡而起的衣袍。
好似青蛙跳出了水井,却仍旧睥睨着飞燕口中那所谓的青天。
下一刻巨浪夹杂着撕裂的林木巨石拍向荒村。
只一瞬,无数房屋便被连片裹进了潮头之中,成为继续壮大这滔天泥浪的一部分。
整个世界好似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响。
被那山洪拍打在身上后向上一推,商心慈只觉自己仿佛一片跌进了云海之中落叶,飘摇着,旋转着落向地面。
眼前短暂一黑后她又被浊浪送上潮头,在那一黑一白两道扭曲缠斗的怪影中,却见持剑的道士已然跃向黑乌梢的蛇首。
剑光飘摇中,大片蛇血混入水面。
紧接着。
乌梢蛇那梭子串一般的蛇头高高跃出水面,半张着的血口中凿齿森然。
一双泛着幽黄色暗光的眸子落向商心慈,乌梢蛇俯瞰着水中这道身影。
比起持剑的道人,她太过于弱小,弱小到甚至让它无法提起半点嚼入口中的兴趣。
可偏偏就是这个于它来说不过蚁虫一般的存在…
道士早已不知被它一击扫落进了水中何处,反倒是不会任何法力手段的商心慈还仍旧在水中扑腾起伏着。
倏地,一滴泛着腥臭的粘稠液体自乌梢蛇齿间滴向商心慈脸庞。
一瞬间,那两道幽黄色瞳孔中的平静便打破。
随之替代的,是滔天恨意,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贪婪。
乌梢蛇抬头望了眼电闪雷鸣的天空,转瞬间血口大张扑向水江水。
眼瞧着商心慈便要葬身蛇腹,下一刻消失不久的道士竟被那白蛇以头托举着,跃出洪峰一剑穿凿而下。
“噗嗤…”
好似在风雨飘摇中扑灭了一盏豆灯,这一剑竟是正正刺透鳞甲,没入了乌梢蛇的左眼之中。
两蛇一人缠斗下激起滔浪阵阵,而在这漩涡的中心,商心慈被裹挟着高高送起卷向潮头,待余势散去后又重重跌入山洪之中。
冰冷的泥水瞬间将她包裹,寒意仿佛顺着毛孔沁入了周身每一寸皮肤。
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她奋力朝着道士的位置游去。
人在溺水时往往会张皇失措,下意识间抓住身边一切能够着的东西。
商心慈此刻正是这般,她看见陈青烊后原本绝望的眸子里又焕发出几分光彩。
可这短短几步的距离此刻却宛若天堑,那黑乌梢狂怒下扭起磨盘似的巨尾向水面一扫,近力竭的商心慈便被推了出去,直至没入那些浊浪滔滔的水漩之中消失不见。
“轰隆…”
闷雷声还在不时炸响,腥臭的泥水伴着血腥味瞬间涌满鼻喉,商心慈感觉自己的身躯仿佛被撕扯成了数块。
慢慢的,她头顶变成了一片扭曲的镜面,雷电映出的白光刺破水面,如同烟雾般氤氲其间反射出乱糟糟的七彩虹色。
商心慈突然有些悲切于这人世间的情感,内心响起一道略显刺耳的自问声:
“舍了阿爹,舍了布衣钗裙,舍了俗世情爱,问经求佛终是落得这般结果,值得吗?”
没有结果,像是认命了一般,她轻轻闭上双眼,任由自己沉坠进那片彩色的虹雾之中。
耳畔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鼓乐,夹杂着咿咿呀呀他听不懂的经诵声不时响起,好似水陆法会上才能听到的腔调。
忽听得一声密集的鼓点声,笙,钹,锣,铜钹,皮鼓,各种乐器声齐齐响起,忽远忽近涌入耳膜之中,直震的商心慈两耳嗡鸣,脑膜发痛。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在虹光潋滟的水面,就在意识将要沉沦于无边的黑暗之中时。
伴着‘铛’的一声锣响,所有的器乐声齐齐作罢,眼前突然亮起一片朦胧的红光。
她连忙握住一旁的椅边翻身坐起,大口喘着闭在肺腔中的浊气。
等到窒息的感觉慢慢消退,商心慈才猛的反应过来。
水下怎么会有椅子?
惊疑中看向四周,却是一下子目瞪口呆。
她发现自己坐在辆朱红色的逼仄马车中,身前桌案上摆着一座精巧古朴的玲珑塔楼。
“飞来塔?”
商心慈下意识便认出了这塔的来历,那座矗立在蓟县乔池山颠的七层青石砖塔。
蓟县百姓故老相传,当年黑潭龙王因沿着蓟县大渠走蛟化龙不成,一怒之下便驱水将陇右道大半之地淹成了泽国。
洪峰到达乔池山时,被一位持钵赶来的师太以大神通降服,最后以所持钵盂化做一座七层八角的青石砖塔,才将那黑池龙王镇在了塔身之下。
“飞来塔”这个名字,即是蓟县百姓因着这师太的神通手段所取。
时至今日,乔池山上当年营建的寺庙内仍旧供奉着那位珈安师太坐化后的法身。
心头升起阵阵不安,商心慈尝试以手叩击车厢,结果响起一阵清脆的嗡鸣,顺着指间仔细瞧去,窗棂上的漆皮被磨掉不少,露出片状的湛青色。
这马车居然是以铜汁整体浇筑而成,连着座椅与桌案浑然一体,伴着叮当作响的銮铃声,不知潜在这滚滚碧波之中将要驶向何方。
“难不成?”
商心慈想起那个珈安师太力降黑蛟的传说,不由得呢喃了一声,犹豫片刻后,她掀开挡在桌前的车帘。
幽蓝色的水幕在眼前分开,露出潜行在碧波中的无数道身影。
但见朱红马车最前方由幡,旌,幢等组成的旗阵招展舒卷,每支旗队所举的旗上都绘着各种传说中的神怪图案。
接而是头戴兜鍪,身着明铠的骑士列成长龙,剑戟弓槊杂而不乱,尾随其后的是一支近千人的鼓吹乐队,再是手持黄麾羽氅的宫娥仆卿。
一眼望去,这支诡谲森然的队伍各类仪仗足有十二层之多,潜行在这万顷碧波之下,竟然没有半点的声响发出,磅礴气势中带着丝丝鬼气,不禁让人瞧得脊骨生寒。
商心慈一时也分不清楚自己是身处幽冥还是幻境,只得缩身于马车中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绵延数里的队伍停了下来,朱红马车前銮铃叮当作响,带着她穿过层层仪仗。
用力推开一侧的窗棂,商心慈瞧向车窗外的瞳孔猛然骤缩。
组成这十二重引驾的哪是什么人影,兜鍪明铠下分明是一团团翻腾着的浓雾,没有七窍,没有身躯。
这支庞大仪仗队伍竟是有形无实的鬼兵,入眼皆是由雾气拼组成的种种身形。
奇异的是,这番离奇怪诞的场景居然让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恐惧感,伴着叮当作响的銮铃消失后车帘卷起,朱红马车最终停在了一片亭榭楼台前。
商心慈壮着胆子看向车外,眼前出现了一片气势恢弘的古建筑。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半隐在浓雾之中,苍苍茫茫蜿蜒如大江玉带,明明是一副磅礴恢弘的画面,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她只觉自己是丧命在山洪中后来到了幽冥地狱,潸然泪下间不禁一叹。
“也不知道青烊道人活下来了没…”
没等她回过神来,仪仗队伍中再此响起震人心魄的鼓乐声,旋即朱红马车便缓缓驶进了那片磅礴的宫殿群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