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书生的故事结束,外面风雨声愈发洪亮。
水珠沿着破瓦垂成一条条长线,冷冻杂着冷气一股脑灌入屋内。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及。
重山叠嶂,雨雾飘摇中,只剩这一件屋子的灯光忽明忽暗。
陈青烊也不回答那书生的提问,只默默将长剑抱进怀中。
“道士又不是赏罚善恶的尊使,又如何能答得了公子这般问题。”,身段妖娆的女子将嘴里最后口炙肉嚼碎了咽下,又道:
“公子所讲故事甚是精彩,想来大伙多少都听得意犹未尽,既然如此,我便顺着话茬再给大家讲上一个如何?”
猎奇之心人人皆有,商心慈方才虽被书生那一番刻意渲染下的阴森语气吓的不轻,此刻却仍眼巴巴杵着脑袋满是期待。
至于道士。
陈青烊对于在这荒山雨夜,荒村破屋中听志怪故事更无甚感觉,只是以指尖一下一下弹着剑鞘,破有些昏昏欲睡。
……
女子所讲这个故事,名唤“黑白仙儿”。
却说还是本朝庆和年间,有个名唤双龙山的地方。
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那山势生的钟灵琉秀,尤其是山麓间那一汪深不见底大湖,更叫一个雄旷鸿浩。
当地百姓沿着湖水掘了沟渠,引下水来灌溉田亩,久而久之,这双龙山附近便成了少有的富庶之地。
听当地百姓口中所传,这双龙山原本是唤做‘碧潭山’来着,后面又改了这么个地名,皆因一女子所经历的逸事而来。
就像求签卜卦一样,人们总是愿意将精神寄托在一些看不清摸不着,却又充斥着神秘感的东西上。
许是碧潭山下的百姓因这一汪天然的活水年年仓谷充盈,时间长了,便有人开始谣说这湖底之下有一位盘螭之属的布雨娘娘。
那娘娘平日间潜在湖中吞吐水运,逢着心情好了,便飞至云中替一县乡民行云布雨,护佑这一方年年风调雨顺。
谣传更甚者,说不止一次看到有位身着雪色素衣的女子绕着祥云,伴着飞鸟没入湖中消失不见。
话这东西经过人口口相传说的多了,便容易诞生出不一样的版本来。
于是乎,便有说那位娘娘是主管行云布雨的,也有说娘娘降下恩泽,于求子最是灵验的。
眼瞧着信奉湖中有神异之处的百姓越来越多,县里几位乡绅商议一番,索性在碧潭山中塑像修庙,以便娘娘布雨后随时飨食香火。
这下子,碧潭山的名声更与日渐盛,以至于庙基建成之后不止有本地人上香供奉,更是引来临近几个县乡的乡民前来焚香许愿,直烧的这碧波潭水前是日日人声鼎沸,夜夜香火不绝。
就说有一日,本郡一位姓苏的娘子不知从哪听得碧潭山有位‘布雨娘娘’求子颇为灵验,再一想自己那折腾来折腾去,却无半点动静的肚皮,不禁悲从心来。
眼瞧着再这般下去,公婆便要逼着郎君将自个休了另觅良配,焦急下苏娘子也顾不得多少,提了香烛供品,便沿途向那碧波山打听而去。
小娘子三寸金莲从未出过什么远门,就连平儿做的最累的也都是一些消磨闺中光阴的针线活儿,这一路披荆斩棘的艰辛自然不必多说。
待好容易进了碧潭山中,已是天关高垂半侧,扁舟横亘滩头的傍晚时色。
正想着寻个人去问那‘布雨娘娘’的庙址所在,苏娘子打眼一瞧,就见有位老妪全身缟素,似穿着重孝般站在林中。
她唤了声“阿婆”忙追至身前,还未及开口,却见那老妪解下头顶罩着的衫帽,露出一项皱纹苍苍的怪脸来,神色焦急道:
“娘子的来意我已全部晓得,不论甚么老身全都应下了,就是有一事要烦请娘子相帮!”
苏娘子虽被对方这一番云遮雾绕的话弄的满头雾水,但想着还要寻人家问路,也只得先点头应允下来。
那老妪语速极快,好似身后追着什么胸狼恶虎一般,急急道:
“明早卯时,烦请娘子到湖边寻一颗系着白绸子的柳树,寻到后使法子将那柳树砍断,只是千万千万莫要让那柳树倒进水中,娘子可先用绳子系了,待看到树荫下有两条一黑一白的鱼儿浮上水面来,再将绳子解了,叫那树砸进湖中即可。”
这下子,苏娘子更是茫然无措起来,她百般也想不通好好的为何要做这等出离无趣的事来。
可一番追问后老妪只道是她此刻被仇家所追杀,已然来不及去解释这其中的诸多缘由,反正娘子尽管将树砍了,待事成后我必有重谢。
苏娘子是个温吞内敛的性子,平日间于人说话总是温声细语,遇到有叫着剪个鞋样子之内的琐事,总是不忍相拒。
此刻一想砍个柳树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难事,索性也便答应了下来。
待到次日天色擦亮,听得楼头鼓响,庙内钟鸣,苏娘子便提了借来的斧子匆匆而去。
行到湖畔一看,果然有颗系着白绸子,华盖如盘般的柳树立在水岸边。
怪异的是,这早春的时节,岸边其他柳树才抽出星星点点的嫩鸭来,独那颗柳树已是翠绿如屏,根根枝桠被阔叶的重量牵引着,垂落向水面。
苏娘子虽觉事出反常,可已然应允下来的事,箭在弦上又如何反悔。
于是挥起斧头,一下下给那树砍了,待将断不断时便以绳子绑了树干静待时辰。
不消时,一轮旭日照破云海,直照的碧潭山中是彩霞映千山似玉,倾波凌万里如金。
一瞬间乾坤清气上涌,四夜紫霞氤氲,就在这档口,庙内卯时的钟鼓声齐齐而鸣。
苏娘子忙敛了心神向下看去,就见那湖面粼粼波光似被朝霞给煮开了一般。
水气翻腾中,一黑一白两条鱼儿越出水面,在水中甩尾缠斗起来。
两鱼时而扭打着身子捆抱在一起,时而抵面以头相撞。
苏娘子看的心头惊奇,鱼儿她见的不少,可这浑身白色,还会如羚羊挂觉般争斗的鱼儿她倒是头一回撞到。
如此瞧了一阵,她猛然想起昨儿个那素衣婆子的交代来,忙不迭挥起斧头将那绑着的柳树一下砍断。
失了绳子牵引,柳树伴着主干断裂声轰然砸落水面,顷刻间便打的湖面上波涛四溅。
再看水中,那条黑鱼被柳树砸落的枝桠噼里啪啦扫到,身上便似溅到滚油一般冒起阵阵白烟来。
经此变故黑鱼登时不敌,又在水中于白鱼缠斗了片刻,便甩着尾巴没入湖底落荒而逃。
苏娘子经此一遭莫名其妙的求子许愿之后回到家中,她尚未从这怪事中回过神来,却见自家夫君近来神神叨叨的,整日不是在勾栏中醉酒,便是与人耍钱取乐。
如此过了几日,又见城内书肆老板送了大批新刻板印的圣贤书与许多形制精美的文房用具来。
苏娘子虽然不通文墨,却也瞧出来这些都是市值不菲的物什。
自家是个什么光景她再清楚不过,早在夫君年年应试不第下落下了不少的亏空,又哪来这么些银钱供他挥霍。
一番逼问下夫君终是道出了实情。
原来就在那日苏娘子砍倒柳树后不久,便有个身着缟素的老妇捧了一匣子金银寻上门来,直言苏娘子帮了她的大忙,这一匣东西便是当日应允的报酬。
末了那妇人又万般提醒需得牢记一点,这一匣子金银要尽数叫苏娘子的手花出去,若是经了他人之手,金的变做卵石,银的变做腐草。
苏娘子夫君当时听了直觉好笑,金银就是金银,任你有天大的本事,还能叫它变作石头不成?
于是乎等了半日,终是没按耐住,拿了那匣子里的金银给挥霍一空。
苏娘子听完当即脸色惨白,直言怕是那日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如今钱财已经叫夫君花了个一干二净,又做何是好?
……
故事讲完,那书生已然被酒肉吃得痴醉,忍不住插嘴道:
“真不知要是叫那黑鱼胜了白鱼,今日的碧波潭中又该是个什么光景?”
“轰隆。”
话音才落,一道闷雷便在这荒山雨夜之中炸响,白光霎时照亮破屋的同时,那躺在火堆旁昏睡良久的老婆子竟是醒了过来。
她嗓间“咕噜咕噜”的滞涩沙哑,仿佛一个钻进了老鼠的破风箱,幽幽道:
“多半苏娘子的性命当时就要丢在在那碧波湖水之畔!”
眼瞧着屋内几人先后开口,商心慈又忍不住追问起来。
“后面呢,后面怎么了,那匣金银到底变没变做石头?”
“妹妹莫急”,年轻女子喝过一盏汾酒,脸上顿时漫起一片潮红来。
“这世间所有东西早都在暗里标好了价钱,只可笑蠢儿痴女勘不透那一层玄关,平白替人家遭了劫难。”
她也不急着去说答案,语罢却紧紧盯着那道轻弹剑鞘的身影,嗤笑道:
“这位道长,你说却是也不是?”
昏昏欲睡的陈青烊仰起头来。
昏黄灯影中,那年轻女子肤如春桃,眼含娇羞,尤其是浑身都被雨水浇透后几道薄纱紧紧贴在身上,更是显得曲线惊人。
荒山冷雨,夜半三更,浑身湿透的妙龄女子。
似乎叠满了某个跨种族探索生命奥妙的buff?
只可惜道士既不是草莽英雄,也做不来亡灵骑士的行当。
与先前书生的提问一样,他仍旧没有回答,只抱着长剑躺进草榻。
“夜深了,诸位还是早些歇息罢!”
……
时间缓缓流逝,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靠近供台那里还燃烧着些许微弱的火舌,伴着陈青烊的呼噜声起伏不定。
几根干柴烧败后飞灰扬起,伴着火星升腾,时不时发出几声噼里爆响声。
忽然,响声里又掺进了一阵稀稀窣窣的异动。
书生和老妪已不知去了何处。
独剩那年轻女子从门板上轻手轻脚的爬起,悄悄取了蓑衣披在身上,随即“嗖”的一声,脚尖轻点朝庙门外极疾掠而去。
不消时,陈青烊幽然睁开双眼,瞥了眼空空如也的门板,翻了个身又合眼睡去。
不知过了几更天,庙门外响起一阵沙沙轻响,伴着几声低沉的脚步声后黑影一晃,却是那年轻女子又回到了破屋。
她听陈青烊睡的鼾声阵阵不疑有他,摸黑将蓑衣晾在门口,回头去拿放在供桌上的背囊时,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黑暗中,但听得陈青烊笑道:“姑娘这背囊里藏了什么宝贝,何以如此小心?”
她大吃一惊,慌神间扑身上前就要抢回布囊。
陈青烊缩身撤步避开,以剑挑起布囊,笑道:
“蛇妖唤做升卿,狐狸叫成阳公,当路君是山狼,虞吏是虎妖,无肠公子是蟹精。”
说话间幽夜中寒光一闪,已是拔剑抵在了对方心口,笑盈盈道:
“想来前面那位老婆子便是姑娘故事中所讲的布雨娘娘吧,就是不知姑娘生的这般好皮囊,却又是个甚么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