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彻骨,寒雨入野,凄迷的夜色好似一张望不到尽头的幕布。
俄顷。
这清冷里闯进一阵稀碎的脚步,伴着倒挂在枯树上怪叫的老枭,三道形貌迥异的人影便从这夜幕之中撞了出来。
“小哥儿。”
打头那人头戴一顶幞头巾子,瞧着是个赶考的书生打扮,他拍打去书箱子雨棚上的水滴,抬头时露出一张冷白的年轻面孔来。
“还好有小哥儿在此相迎,要不然我等还以为来到了什么凶险的去处。”
陈青烊默不作声,只眯着眼瞥向书生身后。
与这人一道而来的同伴形貌颇为怪异,一个拄着条腾杖,佝偻着的背上同样顶着一只高高的书箱,只是一窝银丝卷起个稀疏的髻子,一张皴起的,干树皮似的脸庞遮在那雨布下若隐若现。
细瞧几眼,竟是个老态龙钟的婆子。
第二位是个女子。
虽在夜色中朦朦胧胧的瞧不仔细,也能看出那书箱下白的是皮面,黑的是青丝,再看那纤细的腰肢,却是填一指太长,减一指太短的绝妙身段。
三人见陈青烊杵在原地也不接话,那女子便越众而出,娇滴滴施了个万福。
“我们沿着这山路走了数个时辰,被这春雨浇的肌寒骨彻方才寻到这么一个有烟火的去处,烦请小哥儿不吝,就让我等借住一宿罢。”
见对方仍不吱声,女子忙拍了拍身后那高高的箱子。
“我们不白住,这箱子里装的是松花糕点和今儿个方才割下的羊腿…”
她仰着头,一双秋潮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一颦一笑间似是将这满山的薄雾都给装盛了进去。
也不知道士是被羊腿勾起了馋虫,还是被这沉鱼落雁给恍晕了心神。
“本就是山间无主的荒村,不敢谈什么借宿。”
说着,比出个请的手势来,末了又道:
“敢问有酒么?”
三人脚步一顿,相互对视一眼后年轻书生最先反应过来,于是将书箱掂的哗啦做响。
“有的,上好的新酿汾酒!”
“那可真是不胜欢喜。”
原本准备再去寻个屋子的道士又改了主意,指向身后灯影飘摇的院子。
“公子请。”
年轻书生会心一笑。
“请!”
……
待收拾好卧榻,屋外已是狂风呼嚎,阴云翻腾,像是满旷野间都是游窜的妖鬼。
忽然,一阵闷响自屋顶炸响,接着天际划过一条长龙似的闪电照亮天地,然后只听得“哗”的一声暴雨铺天而下,雨点打在地上激起的潮腥味与泠泠然冷风一股脑涌进了院门。
被篝火映出的温度一热,那婆子倏地连打几声喷嚏,等哆哆嗦嗦的摘下书箱,就见那乱草般的髻子下整个脸皮青白一片,沟槽般的皱纹似乎要比这夜色更深上一筹。
眼瞧着老婆子已是命似霜后秋菊的惨淡光景,小尼姑商心慈忙将篝火最热处的位置让了出来,轻手轻脚的扶着她躺下。
婆子拉着商心慈的手连声道谢,不多时已然沉沉睡去。
屋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冷雨从破烂的窗棂的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幽暗灯火中,衬得这破屋里的气氛愈发的怪诞诡谲。
女子带来的羊腿被架在火上滋滋冒油,年轻书生掏出汾酒一盏盏分给几人,随之便笑意盎然,提出个极其出离的建议来。
“寒夜漫漫,肉炙尚生,干喝这酒未免太过寡淡,不如让小可替大家讲个故事来,聊做乐子如何?”
婆子躺在地上昏睡,商心慈期颐中带着些许的惊疑。
倒是陈青烊与那年轻女子被勾起了兴致,异口同声道:
“如此甚好。”
书生将一盏薄酒倒入口中,旋即将故事娓娓道来。
常言道‘命里有官,书不用翻’,就说这科举致仕一道,有人头悬梁锥刺股,夜夜挑灯与那圣贤文章鏖战到夜半,从意气风发的青年考到了两鬓如霜的老汉,仍旧是半分功名都没捞到手中。
有的人带着书童挑了行李,日日不是附庸风雅醉死勾栏,便是约着三五同年饱览河山壮秀,到头来反倒是从乡县一路考进了州府,袍绣飞禽腰刮鱼袋,一路青云好不潇洒。
这其中因由,最是叫人不敢去细细琢磨。
就说本朝庆和年间奸宦当朝,加着年年灾祸下吏治更是腐败,原本读书人籍着几篇道德文章,再不济也能混个举子的身份免去田垄地头劳作的艰辛。
可到了庆和一朝,这官场的风气蔚然一变。
点卷官哪管你笔下能写出什么经世治民的道德文章来,兹要开试前见不到那白花花的银钱流入掌中。
那不好意思,您请明年再来!
于是乎一众狗屁不通,只知道日夜摸着姑娘家大腿撒赏钱的公子哥个个青云直上,反倒是那些想要籍着科举翻身改命的寒士一个个考的疯疯癫癫,考的走火入魔。
就说陇右道一位姓尚的举子,原本乡试拔得头筹欢喜不已,又在乡邻同年吹捧下一时飘飘然忘乎所以,甚至于想好了为官之后纳妾购宅是何等自在的光景。
可坏就坏在了当年老皇帝龙驭归天,一番宫闱惨斗之后庆和小皇帝被权臣扶持着登朝坐殿。
尚举子考来考去,半点功名没有捞到不说,反倒是几亩薄田成了老爷家的私产,娇滴滴的娘子做了县丞家的侍婢。
以至于最后考到家徒四壁,老母整日间以泪洗面,娘子夜夜冷面相待。
这前后的落差又如何叫人能受的了去,一番下来直整的尚举子是五内如焚,心头火起。
都说人一但给逼急了,便会想出许多不过大脑的昏招来,尚举子时下便是这般光景,他一来拿不什么银钱去贿赂点卷的考官,二来又扯不下读书人身上那件衫子去经商种地。
于是乎便在这一来二去之中莫说再去读那圣贤书,连混个肚圆都成了问题。
某天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便想到那个府试中榜的同年。
那一日同年喝醉后难得兴起,借着酒劲跟尚举子几人讲出一则诡谲的,处处透着怪诞的秘闻来。
原是因着时下科场太过黑暗,众多学子又使不出银钱来铺路,一来二去有些动了歪脑筋的便将法子想到了鬼神之上。
可朝廷敕封过的山水神祇那个不是神光赫赫,高座于神台之上岳峙渊渟,就连龙王爷给风支雨都要受神霄都司管辖,更莫说是帮人科场致仕这等的荒诞事了。
百姓对于寺庙的信仰向来功利而又实用,既然这条路行不通,自然就会变着法子走出其他折中的小径来。
于是乎,或是城郊的乱葬岗子,或是久无人烟的荒郊野司。
不知何时这类去处竟成了走投无路学子们求神拜佛,期颐通过这类法子一举高中的手段来。
想着想着,尚举子便猛的一拍大腿。
“是了,是来,胡八儿他一个屠子出生的贱户,文章笔力不如我远甚,又如何能够榜上有名中了头甲,定是借了他口中那位升卿老爷的指点…”
按理说圣贤书读的多了,自然不像那些民智未开的乡民去信这些子不语的东西。
可尚举子此刻已然被那纸长长的皇榜遮去了心智,恍瞎了眼神,又那顾得及圣贤书里所讲的怪力乱神。
于是扯了衣衫,半夜就直本城郊的净水庵而去。
这庵寺早已毁在了兵灾之中,连菩萨面上的泥金都被刮的一干二净,没脸的泥塑孤零零杵在夜色中,一眼望去好不吓人。
净水庵中传言有野狐孤鬼时长出没,白日间都没人敢打这里借道,更何况这深更半夜。
可尚举子此刻已然落了个山穷水尽,眼瞧着今年再还不上所欠老爷家的租子,便要连那遮风挡雨的泥坯房也跟着改名换姓。
如今便是要去闯那九幽冥府,他也只能紧着裤腰带去走上一遭了。
尚举子提着备好用以施法的东西钻进庵寺深处,但瞧得头顶十分俄然黑雾,九霄云外星移,脚下荒草萋萋野腾相连。
虽心里惊惧,却仍旧强压那鼓槌似的腔子,哆哆嗦嗦掏出篮子里的东西来。
一只病恹恹的公鸡,几捆雪白纸钱,以及一纸从同年胡八儿那里哄赚来的,勾勒着扭曲纹路的符纸。
跪在地上将那纸钱焚了,随着夜风送上天穹,尚举子摸出柄寒光泠泠的短刀来,向着那公鸡颈间一抹。
本就病恹恹的雄鸡连叫唤都没出一声,点点鸡血便喷出溅落在那符纸上。
按照同年所教的法子,尚举子举着写好的,专为妖鬼所看的‘轸文’口中念念有词:
“本县下渝村人氏尚某,于今宵备鸡宴酒食一席,诚心扣告升卿老爷前来飨食…”
活音落下,但见那符纸骤然飘至半空无火自燃,只是与寻常带着灼热的火光不同,那半空飘着的竟是幽绿色的,森然如同鬼火一般的冷光。
不多时,周遭阴风四起,枭啸阵阵,在那符光所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一个手持折扇,身着乌黑长袍的公子哥来。
尚举子当即被骇的汗毛四起,当即也顾不得再念轸文,只一个劲伏在地上捣蒜般磕起头来。
不消时,便听得那公子哥口中发出一声“嘶嘶”的,如同蛇信子抽吐般的怪声,旋即那怪声由断断续续逐渐变得清晰,最后演变为一道清晰的人声。
“尔夜半唤吾真名,却做何为?”
尚举子全然不知招来的到底是神是妖亦或是鬼,只五体服地,颤颤巍巍禀告道:
“小人愿求尊神指点本年春闱所试之题,但能得中皇榜,小人周身所有,无不可奉于尊神?”
怎料那公子哥听了声线骤然变的尖锐,带起阵阵阴风道:
“无有不可,汝此诺吾彼时可当真否?”
尚举子听罢顿时将头磕的更响,“小人一介俗子,三尺微命,岂敢以言瞒哄尊神…”
话音方落,便听得那公子手中折扇乍然一抖,也无有任何言语,便似阵青烟般飘然而去。
尚举子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拾起身来,就见原本备下的公鸡酒菜跟着那黑衣公子哥一应消失的无影无踪,地上只余片片符纸烧尽的残灰随风打旋儿。
说来也怪,自打这一夜的离奇经历过后,尚举子便跟祖坟烧着了一般运势大起。
先是回家自家娘子告知她那折腾来折腾去也不见气色的肚皮居然有了动静,再几月后尚举子在春闱中一举拔得头筹,还清了往日拉下的饥荒不说,更是官场得意,短短十余年便从一介白丁做了朝廷正四品上的一州刺史。
……
荒村外风雨骤急。
故事桥段并不算得多么出奇,只是在这围炉夜话的氛围里于书生口中道出,便平填了几分诡谲的森然感,不觉间叫人脊背发冷。
商心慈听得入了迷,追问道:
“那后来了,尚举子将什么奉还给了那位…公子哥?”
书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手指发力间骤然甩开。
他一双眸子掩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某一刻似乎缩成了两条竖线,继续讲述起来。
尚刺史后来多方打听,才知当年有位黑衣公子哥夜半闯进了春闱考官的宅邸之中,使黄白财货贿赂才让他一举高中。
只是随着官越做越大,尚刺史心中疑惑也愈发严重,他当时一穷二白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舍,方才敢说出无有不可这般的浑话来。
可如今已然功名傍身,利禄双收,却依旧不见那位黑衣公子哥来讨取昔日旧债。
直至独女长到豆蔻花开的好年纪。
有一日尚刺史散朝归家,见了爱女在花圃中逐蝶弄影的烂漫模样,他方才反应过来。
自个当时却有一样再宝贵不过的东西,只是利欲熏心之下将其全然抛在了脑后…
听到这里,商心慈已然面色泛白,颤颤巍巍问那书生道:
“所以,尚举子当年许下的无有不可,其实是他的独生爱女?”
不知为何书生并未回答尚心慈的提问,只摇着纸扇面向陈青烊。
“尚举子当然没有遵守当年的约定,毕竟这世间的读书人最是薄情寡义,寡廉鲜耻不过。”
说着,倏地将将纸扇一合。
“敢问这位道长,小可所言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