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在西玄洞天闭关。骤然间心血来潮,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惊觉原本还在缓缓衰弱的天地之意,在呼吸之间就衰弱到了极致。”
“我发现,天地极致的衰弱之中,却蕴藏着无与伦比的生机,也就是说,天道衰微千年,终而否极泰来。”
“大衍五十,遁去其一。彼时,那遁去之一终而出现,这也意味着天地之间的一切都要发生变数了。”
齐衡遥忆起百年前的那数息的思量,脸上隐隐有着说不出的自豪之意。
“我常年与天机相伴,故而明白天道极致的衰微之时,不过三瞬而已。”
“第一瞬,我奉纳天仙根骨。”
“第二瞬,我献祭天仙慧识。”
“第三瞬,我以凡人之身混淆天道,强行驾驭不属于凡间的真仙之力,从凡间天道遁去的那个一上,截断了一缕天意。”
七瓷知道齐衡的自豪从何而来。
截断一缕天机这种堪称烁古绝今的事情,只有他这样登临凡间绝顶,与真仙之差一步之遥的绝代天仙,在极为特殊的时代,处于极为特殊的时刻,以极为特殊的方式,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有那么一线成功的可能。
但是,七瓷对齐衡这该死的壮举毫不在意,他更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衡,只有三瞬时间而已,三息之中,你就没有一瞬的犹豫吗?千年道行,无尽的寿元,你就没有一丝的留恋吗?”
齐衡笑的更加灿烂了
“没有。”
没有任何的解释或者其他,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七瓷的有些颤抖的摸了摸齐衡的头,眼神中充满了复杂。
“截断这缕天机之后,我以真灵为笼,将其限于其中。
因为我已然剥落仙根仙骨,所以很多仙法也不能用了,于是我把景真哥找了过来,让他帮忙打碎西玄洞天的山海,将它们重新布置成河图洛书之形。”
这是二人之间,第二次提到景真了。
“景真那小子,这么大事不和我说一声也就算了,竟然没拦着你点或者想办法挽回?。”
七瓷说完这句话后,自己都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吧,这确实太难为他了。
齐衡显然也看见了七瓷的动作,笑嘻嘻的说道
“啊,景真哥把我痛骂了一顿,说有这种事为什么不拉上他一起,要是他的话,估计能截下更多的天机。”
“嗐,师兄,你别怪他哈,你知道的,他那个脾气,比你还要冲。我一直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修炼到这个地步的。”
七瓷也想起了景真那些年做过的事情,有些无奈的扯了扯嘴角
“怪我没教好他。”
齐衡对此不置可否,望向背负河图的玄武,继续说道
“当年给羲皇负图的那头龙马我实在找不到,所以我去了北冥之境,找到了玄武前辈。
玄武前辈是忠厚长者,一方面对我做的事情很感兴趣,另一方面他还欠了咱们一脉小小的一个人情,所以就答应了下来。”
玄武沉重的脚步一脚踏在现世,一脚踏在太虚,轰鸣的陆移声中,不断有着玄奥晦涩的神韵在翕张着。
“我与玄武前辈以西玄洞天为基而划定天地,以河图洛书为卦占算天机,以截取的那一缕‘一’之天机为蓍草,以最本真的大衍巫蓍法。历经九十九年,在几日前,终于完成此卦。”
“一切准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了。”
齐衡想起这场持续百年的起课占科,想起这日夜不停的艰苦卓绝,想起这窃夺天机的无上壮举,想起师兄千年未成的终极意义,想起过往的一切一切,神色逐渐复杂起来
“师兄,衡做到了。”
七瓷神色中的复杂之意更是浓重,他用意味不明的眼光凝视了齐衡良久,最终缓缓开口问道
“小衡,真的值得吗?”
“值得。”
齐衡语气坚定,眼角弯起一抹赤诚的弧度。
“师兄庇我千年长生,今日,衡终于有机会偿此恩情!”
“请师兄上前!”
七瓷叹息一声,心中虽然犹豫踯躅,但看到齐衡那纯洁无暇的笑容与干净明亮的眼眸之后,七瓷终究还是不忍拒绝这孩子用一生之力换来的无上机缘。
青光闪动,七瓷落入玄武背甲的核心之处,而这里也是河图洛书中,天数地数交汇的核心之处。
齐衡见师兄终于愿意接受自己的心意,一尘不染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纯真的笑意。
“那好,那我们就开始吧...”
齐衡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着。
而后,齐衡抬手一挥,河图洛书上的黑白天地之数化为一道道不可观测的混沌之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抱阳而负阴,于混沌中周而复始,自行衍化天地。
七瓷盘坐其中,静静的观瞻着天地万物在周身流动变化。
亿万载岁月沧桑在数息之间衍生变化,世间万物的衍化从不知何处开始出现,周流在七瓷身边的每一缕混沌之中都代表着过去的一段漫长岁月。
在无尽翻涌的混沌生息之中,有一道虹光在须臾之间一闪而过。
“就是此刻!”
霎时,一切的变化都停滞了下来。
玄武的背甲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天生神纹,其尾之上的蛇首发出一阵响彻天地的低沉叫声,纹路倒转,混沌的衍化也一厘一厘的向后退去。
终而,定格的七色虹光再现。
七瓷看着在身畔周流的七道虹光,心中泛起一阵熟悉感,七瓷知道,这应该就是自己在天地中第一次现世的时侯了。
可惜,除了七道虹光勉强还能辨认出来以外,虹光周围的一切都太过模糊,完全无法分辨。
七瓷只是隐隐的看见,虹光周围,似乎,有一个...人影?
七瓷也不敢确定。
见七瓷起始的本源被锚定,齐衡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的笑了一下。
随后,齐衡的目光再度坚定起来。
大片大片的光羽从齐衡身上逸散,弥漫天地的光华之中,一抹无形的波动瞬间被引入虹光之中。
七瓷的目光哀恸。
早在齐衡露出本相的时候,七瓷就知道,齐衡已然天人五衰,只是强行靠着一口玄武之力才没有羽化。
现在为了占衍那一缕截断的“一”之天机,齐衡必须要做出舍弃了。
一缕“一”之天机融入混沌演化的虹光之中,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虹光蓦然绽放出无量的光华。
七色神光将七瓷的身躯团团围住,而后依序没入七瓷的真灵之中。
七瓷那碎裂为七份的真灵之中,原本只有一抹红瓷真灵,七光隐入真灵之后,六道虚幻的六色真灵被强行补全。
七瓷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完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故而这六片真灵虽然虚幻,但是却给了七瓷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七瓷即成,混沌隐去,太虚消散,一切异象归于平复。
这场原本应该穷尽天下之力,靡费千载时光的无极推演,在齐衡不计一切代价的全力施为之下,仅仅数息之间,便直接完成。
一片微弱的光华在七瓷面前重组。
少顷,一位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者对着七瓷含笑着躬身一礼。
七瓷伸出手去,想要拍拍这孩子的肩膀,手却从齐衡的身体穿了过去。
七瓷的手停滞在半空,肉眼可见的轻抖了起来。
“师兄,这七缕七瓷之意乃是从天机之中截断而来,已然与师兄的真灵混为一体,纵使师兄瓷碎亦然不会失落。”
“师兄的真身,实在太过神异,故而就算以天机推演,依旧无法具体定位七瓷究竟在何处,只能勉强捕捉到一抹瓷意在西南方甚是活跃。”
“不过无妨,我的本意也不是想要直接推演出七瓷的具体位置,这真瓷七意才是我的目的。”
“这真瓷七意,虽然无法直接指引师兄的七瓷之所在,但师兄一旦接触与七瓷有关联的事物存在,那这七缕瓷意就会提醒师兄。”
“与之联系越密切,瓷意就会越明显,师兄只要善加....”
“小衡,说点别的吧。”
七瓷看见齐衡周身不断飘落的光羽,知道他残存的这缕真灵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他知道,齐衡肯定有很多别的话想说
齐衡眸光微微一沉,先是交代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好吧,师兄,我走之后,还要麻烦师兄把葬剑峰下的那个小祖宗给带走。
小祖宗并非陶器,师兄一瓷之身便足以驾驭,大世之变已然出初现端倪,师兄身边,还是要有些可靠的存在才好。”
“还有,要麻烦师兄处理一下偏殿那几个坛子里的东西,我忙于推算,一直没抽出空来处理他们,所以还是要麻烦师兄了。”
七瓷颔首,表示自己会去处理的。
齐衡交代完这些琐碎的小事之后,又想到了很多,他其实想和师兄说好多好多的话。
可一时间,千言万语却是不知从何处说起。
少时,齐衡的脸上露出一抹浓郁的缅怀之意。
“师兄,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人生中最难忘的岁月是什么时候吗?”
“不是什么登临天仙,也不是什么傲视天下,而是师兄带着我仗剑游离天下的那十年。”
“除此之外,什么长生久视,缥缈仙途,对我而言,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只有那十年,才是最真实,最深刻,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时光。”
“那才是我真正的人生...”
七瓷看着眼前这个已然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他从一个傻小子成长为一尊傲立天下的巨擎。
千年之情,又岂是短短几句话能够交代明白的?
“师兄,我羽化之后,你能带着齐昭出去走走吗?这孩子心思恪纯,和我当年还是很像的。”
齐衡十多年前和自己说过,他在邺城捡了一个孩子,给他取名叫齐昭。
七瓷明白,齐衡是想让这孩子代替他,再随自己走一次人间。
七瓷轻轻点头,看着齐衡身上愈发密集脱落的光羽,七瓷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悲伤。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师兄何必悲伤?这么多年来,师兄不知送走了多少的故人,衡又和那些故人有多少差别呢?”
“只是可惜了,没能最后见见景真哥,赤师姐,小橘子,郭郭.....”
齐衡看了看不知道何时爬到七瓷肩上的小狐狸,又会心的笑了一下
“还有那只死狐狸。”
“我和她斗了一辈子,现在我走了,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她估计会先骂你一个月,之后再哭死一年吧...”
七瓷轻轻吐出一个不算玩笑的玩笑。
剥落的光羽越来越密集,齐衡的声音也越来越虚弱
“师兄”
“嗯,我在。”
“我能最后说一个愿望吗?”
七瓷喉头微动,眼眶已然湿润
“嗯,你说。”
“能再抱抱我吗?就和当年那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七瓷眼中,这个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与当年那个青葱年少的俊秀少年,再无分毫差别。
七瓷轻轻上前,轻轻的已经虚幻到极致的光影拥入怀中,在齐衡的耳边,语气哽咽着再度说出了那句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的话
“喂,傻小子,要不要和师兄我,一起去看看这人间的风景啊?”
齐衡最后一次弯起了那抹赤诚的笑容,心中执念消散,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逐渐暗淡。
最终,化为一片纷飞的光羽。
万籁俱寂,一滴清泪从半空重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