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衡一直在安静的听着七瓷倾诉,在听到师兄说自己因一时之气,直接倾覆华夏九分之一的根基,间接葬送两亿生民性命之后,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齐衡向前走上一步,与七瓷肩并肩而立,把手搭在七瓷有些颤抖的肩膀上,温声说道
“师兄,我知道的,其实,我们都知道的,没有人怪你。”
该说的话,该劝的话,齐衡百年之前已经劝过数遍了。
而这次,齐衡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让师兄自己慢慢领悟,并非是语言能够劝解的。
七瓷看着齐衡那双一尘不染的双眸,有些自嘲的笑道
“是啊,我早该猜到的,以你在这面的造诣,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不过是我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面对而已。”
“算了,无所谓了,事已至此,无需多言,我自知有愧于凡人。日后有机会,我会尽力弥补的。”
七瓷自知犯下大错,但事情已然无力回天,只能一切顺其自然了。
拍了拍崖边的浮灰后,齐衡直接坐在了地上,扯下一枚草叶,如同七瓷刚刚在山门旁那样,吹出了悠扬的草笛之声。
笛声传遍西玄洞天的每个角落。
一曲终了
“师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见面的时候吗?”
齐衡坐在崖边,眼中满是回忆。
不等七瓷回答,齐衡自顾自的说道
“那时候我还是个天真到白痴的小道童,因为太笨被师傅赶下山,我本还想着像书里面的大侠一样,能够惩奸除恶,替天行道。”
齐衡的话也勾起了七瓷的回忆,七瓷想到了第一次见到齐衡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你被人蛊惑,一个人冲进乞活军的军营里,想要杀了司马腾来匡扶正义,结果差点被人家给煮了吃,对吧?”
那时七瓷在已经收集道五瓷之身的时候,被张道陵一战瓷碎,又被左慈打击了一遍,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时值乱世,也没人有心思收藏什么古玩,瓷心轩自然也开不下去了。
正巧那时看见齐衡这傻小子仗着那点三脚猫的道术想要替天行道,向来不愿干预世事的七瓷不知道为什么,出手从乞活军的锅里救下了这个孩子。
“是啊,要不是师兄救了我,我恐怕早就变成了别人腹中的餐食了。”
齐衡想到了自己过去做的那些傻事,不由得会心一笑
“之后师兄带我游历天下,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对的,又教会我如何修行,如何与人相处。”
“五胡十六国啊,天下何其悲凉,而我却在师兄的庇佑下以仙人之姿笑看红尘。
齐衡知道,没有师兄,齐衡就是那些被笑看的红尘了。”
“师兄虽然让我称呼你为师兄,但是自幼教导我世事道理,在我心中,师兄即是我的...”
七瓷打断了齐衡的话,把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从齐衡手里接过草笛,眯着眼睛对着阳光仔细的看了一会,而后感叹道
“千年以降,追随在我身边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小衡你的赤子之心,却使他们不能比拟的。”
这么多年以来,七瓷身边的出现过一批又一批的追随者,他们或是因为忠诚、或是因为报恩。亦或是因为爱慕等等原因,都坚定不移的陪着七瓷踏遍万水千山。
可是,只有齐衡没有任何其他心思,只是因为心中那片赤子的孺慕之情追随七瓷。
“我托庇于师兄的庇护,方得以成长至今,所以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样回报师兄呢?这些年来,我思来想去,一直想不到该怎么做。
师兄本身已然足以镇压绝代,而且,也没什么特别的仇人,除了收集瓷器以外,还没有什么其他的执念,所以我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
齐衡默默的抓起一个草径,放在了嘴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干净的笑容
“师兄自感有负苍生,终日困顿于此,已经心灰意冷到连七瓷都不愿意找了吗?”
七瓷被齐衡这没头没尾的询问给懵了一下,思量了一下后回答道
“从我有记忆以来,已经找了几千年了,可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找到了五瓷,之后没过多久就因为各种原因瓷碎,千百年的时光与辛苦悉数作废。
这么多年的寻寻觅觅,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七瓷摇了摇头,有些认命了一样的说道
“罢了,随缘吧。”
“师兄的性子现在变得和我越来越像了,真是不知道是好是坏啊。”
齐衡微微感叹。
他知道,七瓷因为洪秀全之事耿耿于怀,花了一百年时间避世不出、修身养性,以至于连性格都收敛了很多,再也没有当初无所顾忌的横冲直撞了。
现在的七瓷,越来越像一尊真正的仙人了。
“师兄,我觉得,人的生命应该是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话,那再长的寿命都毫无价值,过去,我的意义就是追随你的意义。
可现在,师兄,你的意义,不见了。”
七瓷张口就要解释,却被齐衡拦住,继续说道
“我想了一百年,终于想到了我到底能为师兄做些什么。”
“既然师兄的生命没有意义了,那么,就让我帮师兄的生命,再找回意义吧。”
齐衡翻手之间,整座西玄洞天之上的虚境转瞬之间褪去,露出了中凰虚境下真实的洞天之景。
一瓷之身的七瓷本体实力低微,在未开启心瓷的状态下,根本看不出附在西玄洞天之上的天仙虚境,直到齐衡散去真实幻象后,才惊觉西玄洞天翻天覆地的变化。
——整座西玄洞天的高山阔海被整齐的分割重组,沧海桑田在平整的大地上纵横交错。
山川为点,河流为线。
西玄洞天之下,一头体长万里的玄武,背负着被天仙之力化为一套阵图的西玄洞天,在无垠的虚无之中游荡。
此景七瓷似乎有些记忆。
那是,伏羲见龙马负图从洛水而出!
七瓷与齐衡凌空而立,俯视着化为河图之形的西玄洞天。
“小衡?”
七瓷不解,他除了打架以外,其他方面的造诣都不高,有点分不清齐衡到底要做什么。
“师兄,你知道,我身为天仙,战力虽然一塌糊涂,但在易数占卜这一道之上,勉强算是小有成就。”
七瓷明白这是齐衡自谦的说法。
在占卜天机一道之上,齐衡乃是世间当之无愧的第一天仙。
话说到这,七瓷隐隐猜到了齐衡拉出这么大阵仗,甚至不息以牺牲西玄洞天为代价,把一直藏在北海的那头玄武真身给请了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七瓷叹息一声,而后安慰道:
“小衡,没用的。咱们这些年试过这么多次,袁天罡、陈抟、刘伯温、甚至连文王我也都请教过,但是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七瓷不染一切因果,完全随机,无迹可寻,不可推算。”
齐衡赤着脚横立于半空之中,目光坚定的扫视着河图洛书变化出的万物沧海。
“师兄,天机占卜一道,最讲究顺应天意,历代卦师,包括我在占卜之时已然将其奉为圭臬,占卜中见天意不可违便戛然而止,故千年之内,无所建树。”
齐衡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浩瀚无际的天空
“师兄,你说,天意真的不可逆吗?”
七瓷瞳孔巨震,千年的金兰之情,他太清楚自己这位师弟的对自己赤子之心到底到了何种程度。
齐衡的孺慕之心,有时候甚至到了极端的地步,七瓷连忙劝解道
“小衡!不可!天道虽然衰微,但绝非你我可以撼动的存在!强行为之....”
齐衡静静的凝望着七瓷的瞳孔,那双干净到极致的眸中闪过千载间的点点滴滴。
释然一笑后,齐衡对着七瓷凌空跪下,重重一叩首,再抬首时,已是泪如雨下
“师兄,你一直说我愚钝,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但是今天,就让齐衡真的愚钝一下吧,我真的很想很想为师兄做点什么。”
“不如,就让齐衡用这副无用之身,为师兄的意义,重新点起一把火吧。”
“请师兄成全!”
齐衡又是重重一叩首。
“齐衡!我一直以为你是大智若愚,没想到你他妈是真的傻!你堂堂天仙,长生久视,寿数无疆,为了这种狗屁事,竟然要把命赔进去!?你他么给老子住手!”
原本供奉在神像供桌前的那个破陶碗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七瓷的手上。
七瓷脸色铁青,神情凝重,气的浑身发抖,他已经上百年都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齐衡!我再说一遍,住手,要不然,我先废了你的修为,再劝你住手!”
齐衡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慢慢的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是那么晴朗澄澈
“师兄,我其实一直很喜欢用现在的这个容貌姿态和你说话,因为我希望在你的心中,我永远是那个笨笨拙拙的小孩子,是那个永远懵懵懂懂的傻小子。”
一点点的荧光从齐衡的身上散去,纷飞的光雨去后,原本唇红齿白的青葱美少年,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垂垂老者。
七瓷死死的捏住手里的碗,眼中充满了不知所措的茫然感,语气充满艰涩。
“小...小衡,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七瓷总是纵使未入心瓷之姿,也能看得出来,这才是齐衡真实的状态。
他已然斩去仙根,剥落仙骨,且时日怕不是有百年之久。
“师兄,”
齐衡的声音虽然变得苍老了,但是言语中的那份温和之意却未有丝毫的衰弱
“能让我变回去嘛?”
七瓷茫然了好久好久,终于忍痛点了点头。
光华闪过,那个眉心带着一点红痣、眉清目秀的干净美少年重新回到了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姿态。
“嘻嘻,师兄,把小碗放回去吧,你现在这个状态,还用不了小碗诶。”
齐衡眨了眨眼睛,笑劝着七瓷。
七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长叹一声之后,随手一挥,那只破陶碗化为一道流光飞回了娲皇神像前的供桌上。
一直悄悄的眯在七瓷袖子中的小狐狸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鬼头鬼脑的想要探出头来,却被七瓷随手按了回去。
七瓷与齐衡并肩而立,久久的沉默不言。
齐衡也没有打扰七瓷,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七瓷。
良久,七瓷俯视着被世间最后一尊玄武背负而起的西玄洞天,语气中带着几分萧索之意
“小衡真是长大了,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和我说一声。”
齐衡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愧意的解释道
“情况紧急,顾不得和师兄请示了,况且,就算请示,师兄也不会同意的。”
“唉,说说怎么回事吧。”
“师兄可否觉得,这世间的灵明之意,近些年越来越茁壮了?”
“世人皆以为这样的灵气复苏乃是二十年来才有之事,只有为数不多几位精擅天机的仙人才能察觉到,这世间之变化,其实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齐衡遥想起百年前的那个天地骤变之时,向七瓷陈述了自己这百年间的所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