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意志。
或者说,宇宙的意志。
是万物遵循的绝对客观规律,还是背后所谓“创造”的造物者的随意设定?
值得肯定的是,客观世界是规律一以贯之的实际主体,就像台执行一切,不可转移的完美的机器。无论它创造了多少文明又摧毁了多少文明,亦或是把人类团团围住,遮上眼睛,捂住耳朵,它都是完美的。
因为它没有所谓的意识,没有幻想中的意志,于是它不再可怕,因为那就是它的本意。
连毁灭都是客观规律。
哪怕很多层次很多方面的问题我们都仍无法给出解释和应对策略,这些都是客观存在而不会动摇,就算人类撕心裂肺地吼叫,也不会得到改变和怜悯。
他们就像是那些漂浮在宇宙中的死星和零散摆放的尸体。
但所有的思考,物质的开端,都会有类似结局的启始。它正像穷极的消极的终结,初始的无法窥见同样让人着迷。
世界是否是浪漫的,依靠背后的造物主进行第一步推动,从而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逐步走到现在?
于是,我们想到了它,世界的意志。
我们会肯定无神论的正确性,但,超出崇拜的范围,我们总需要知道一开始有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况,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们需要如何应对。
这很有必要。
于是,我们向不应存在的存在祈祷。
于是,那便成了宇宙的,世界的意志。
在2036年世界的次级骚乱戛然而止的现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这个意志的本身。
这是超自然的。
这又是科学的。
这是实际存在的。
又是理论空白的。
人们的信仰开始传播,无害化的事业在广泛扩张。因为祈祷的不止我一个,我们逐渐成了大多数。
而这一切恐慌和淡泊都来源于一次借助太阳透镜的观测。
放大的神空中,群星在死去,一种诡异的扭曲姿态在复制与粘贴。
那很恐怖吗?
是的,那很恐怖,像是在宇宙这块蛋糕中心挖了个硕大的坑洞。
可我就是个臭学材料的,一名隶属于“地球防御中心”(EDC)科研部材料研究所的小科员罢了。在那一次观测时有幸参与,并一直接受持续的震撼直到现在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见证宇宙在2046年7月28日死去。
现在是12月13日,宇宙成为行尸走肉已经5个月了,每次抬头望向天空,我都仍觉得那是场梦。
我可是个学材料的,怎么会参与宇宙观测站的事儿呢?
太阳透镜的观测可是个巨大的工程,哪里是我这个小人物能参与的呢?
我就是个社恐的材料工程师而已,现在是条躲在化学试剂堆里的草履虫罢了。又为什么会和研究太阳透镜观测的EDC核心会议扯上联系呢?
“天工,今天又上班了?”
乐呵呵的杠铃似的嗓音百步可辨。
“早上好,钱包。每次当你用这个和空间站名字一样的称呼唤醒我行尸走肉的大脑时,我总有一种我还活着的错觉。”
我,荀天,回应道。
“你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吗?”
眼前的男人摘下了防护眼镜,露出了硬朗的笑容。他刚刚在新传输设备的监督岗熬了一夜,闷得难过,逮住路过的荀天就聊了起来。
“不,我已经死了。”
实话实说。
荀天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两天里安然无恙地活着,每次窥看镜中的自己都仿佛是在看水中浮起泡沫的倒影。
虚幻的倒影中是一具必死的骸骨。
也差不多了,这副骨骸除了其上粘附着略显惨白的清秀后生的脸皮外,一点也看不出活人应当拥有的生气。
“这可不兴说呀,天工。”“钱包”双手在自己皱巴巴的蓝色管理服上摸来摸去,“真要是有啥情况还得你们这些高个子顶着。”
“你在找什么?”
“钱包”双手同时插入蓝底灰边的工裤口袋:“啊,找到了。”
他把一盒拆开的圆柱形糖果递给荀天。
即使是过了几十年,白兔奶糖依旧那么普通的受欢迎。
“哦,我不吃,谢谢了。”
“哈哈,新口味,味道挺不错的,我女儿给我选的。”“钱包”眼神里全是宠溺,仿佛他盯着看的不是一盒圆柱形的戒烟糖果,而是他的女儿,“本来应该敬你一根,不过我女儿嫌乎我嘴里有烟味,还是戒掉了。”
“钱包”用糖果盒又顶了顶荀天的手。这只糖果盒是用密封膜保存的烟盒做成的。
是提醒,也是享受。
“那,我接受了。”
荀天右手两根指头夹住糖果,端详了两秒,又看看真情流露的“钱包”:“你就是个女儿奴,天天女儿挂嘴边上。没看你在工作里这么用心。”
“这可是污蔑,看了那玩意儿以后我可是好几天都没回宿舍了。”“钱包”叼起一根糖果,“倒是你,天工,你这两天可没在现场出现哦?生病了,还是,怕了?”
“钱包”四十岁的年龄有五十岁的沧桑脸,让荀天不敢怼回去。
“怕个啥,大不了分分钟成灰,我只是……”荀天扭头看向银白色的隔离墙壁。
像这样的隔离层,整座防御中心大楼的中央至少竖立了六层。
“算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别对我,我们期望太多。就这样。”
荀天叹口气,学着“钱包”的动作把糖果叼在嘴边,哈着腰背对“钱包”摇摇手拜拜。
“喂,你这样走路很显老诶,天工。”
“要你管!”荀天扭头瞪了“钱包”一眼。
没走几步,被寄予厚望的荀天停住脚步。
银白色的走廊里此时此刻静得出奇,荀天很难过。
但愿我的祈祷不是人听见的,而是某种超级意志听见的。
“要是我有个孩子的话,女儿果然更好吧……”
“我听见了哦,天工,女儿果然是超级好的对吧?”“钱包”眉飞色舞的神态,荀天不用回头都想的出来。
“滚,谁和你一样了,‘钱包’!”
荀天双手插兜,一摇一晃地通过了自动打开的隔离门。
我可是连女朋友都没影子的人啊……
荀天心里苦。
不过……
就算有,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吧?
必杀之剑悬挂于头顶之上,唯有死亡才能彻底解脱。
……
荀天右手放在扫描器上,打开了通往材料研究所的大门。
两天里,除了病假的荀天外,整个研究所里的人都投入到了某种新材料器件的研究工作中。
耐热性,质电传输性,冲击强度,屏蔽质量面密度……
热力学,电学,力学甚至还有光学性能的要求……
荀天大概能猜出来这种材料的具体用途是什么。
太阳透镜的挂件。
也就是计划里的“光子棱镜”。
第三拉格朗日点和地球基点组成的巨大微波驱动源加上第二拉格朗日点上的天线,在两天前还只是台夺得世界纪录的巨大望远镜。
现在,铁锄头要成刀了。
“钱包”负责的部分便是扩增放大线圈的核心。先前就有扩增功率强化分辨率和信息传输速率的需求,只是现在项目上马刚好借了东风,所以他那个女儿奴才住在了工程部。
荀天想起“钱包”在初次建造地球基站时因为没怎么见女儿急得火急火燎的神态就想笑。
技术指标除了数值高得离谱外,难度并不大,得益于荀天先前提出的化工路线,整个合成生产过程并不困难。
如果他这两天不挂机的话,过程还能更快。不过好在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第六叶棱镜也准备在今天发射升空。
荀天在制备中心与科研化所的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原料投入的变化。他看不见里面的实际操作,但可以幻想分子的拆解重组过程。
一个个原子连接起来,建立了足够强大的分子内作用,像是一位补充了体力的充满肌肉的力士,分子间的作用又使这些力士变作军队,一个个都是能够冲锋的精英。
不够,还不够。
尽管一切都井然有序的投入生产,荀天的内心还是不安的。他闭着眼能看见自己的军队被一阵狂风撕个粉碎。
可这没有道理,荀天和他的老师们自信所制备的耐高压高温辐射材料绝对超过了预期标准,并且安稳地通过了数据测试和微缩比例测试。
但还不够。
荀天还以为自己已经在“钱包”的忽悠下复活了,结果凑近现场,他觉得自己还是埋了比较好。
这份担忧没有来由,一切都几乎是最好的。连太阳透镜改成太阳大炮进行聚焦发射都能顶住的材料,没道理不行啊……
可是……
荀天睁开眼,仿佛还能看见太阳透镜发出的第一张照片里的一颗颗死寂星球。它们枯槁的面容不像是年仅几千万年的年轻人,而是已经几十亿年枯骨的老人。
它们残破,衰老,愚昧,没有完整的身体,没有水的痕迹,没有能让文明落地的一切保护伞。
它们的身上只有瘢痕,裂痕和劣根,缺洞和裂隙比比皆是,令人恐怖的是,它们破碎的的身上爬着密密麻麻的黑影。
更糟糕的是——
“滴儿嗡滴儿嗡”
急促而诡异的标志性警报声从第二层传来,很快变成了整座基地的警报和鸣。
警卫班哒哒哒的脚步声突兀地出现,荀天拦住最后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荀工!入侵!有不明生物入侵了基地!”蓝白色制服的警卫班成员端着枪,“它们借助发射器信号的掩护突破了防线,现在已经靠近了线圈隔离层。隔离层小队失去了联系,急需我们的支援。”
说罢,警卫班队员朝荀天敬礼,哒哒哒地远去。
荀天的脑袋在此起彼伏的警报声中嗡嗡作响,闪烁的红光照得整个世界一片血色。
每走一步,荀天就会幻想有一管血清打碎,地面也越来越粘稠似的令他寸步难行。
“抱歉抱歉。”
抱着资料逃跑的工程部成员险些撞倒荀天。
“线圈工程网的负责人,‘钱包’,不,你们钱工,人呢?”
“钱工本来和我们一起走的,现在应该还在里面。他想给试验线圈上锁!”
警报声和来来往往的人与设备的声音吵得两个人只能大嗓门喊。
“好的,我知道了!”
一嗓子好悬没给荀天喊哑了。
“我去避难了,荀工你也快去避难所吧!”
“嗯。”
避难,这里丢了,哪里都没法避难。
荀天在走廊里避让着人群辗转腾挪,来到了和“钱包”几小时前见面的地方。
通过大门,坍塌的淋洗室冒着水花,水面上倒映着荀天的身形,他捡起了一身还算完整的抗辐射服。
好在这里只是塌了一部分,内部的火焰被淋洒系统消灭完毕,大门的防火墙仍然可以解除,因而荀天还算顺利地摸了进去。
“‘钱包’?”
抖动的地面废墟上方是松动的蓝色天花板,四面八方隐隐约约传来爆炸的声响,有的近有的远,但迟迟没有隔离层的交火声。
最好的结果,还是最坏的?荀天不清楚,他只能翻越障碍,奔跑,再奔跑。
最中心的隔离层大门,荀天没有权限打开,这里的辐射强得可怕,直接照射两秒钟可以直接把他变成奇特的丧尸雕塑。
“你人呢,钱工?”
没有回应,荀天从一旁的小道绕过去,仍然是禁闭的大门。
空间在升温,猩红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不可能!
荀天扭头把还能运转的电脑打开,他擦干一层水汽,屏幕上显示出火辣辣的热源火苗和孤单的红点。
他用力砸了下墙,衣服的隔热系统直接满负荷。
救命……
终端画面很快又被水雾覆盖,身后灼热的黄红色光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回不用考虑是埋了还是骨灰撒海里了…荀天冷笑。他用还没短路的操作系统把整个线圈中心的所有通路门锁死,然后就满头大汗地靠在电脑柱边上。
幸好材料研究所不在这附近,虽然运气不好也会被炸没就是了……
空隆隆隆——
爆炸没有想象中那么绚烂,一瞬之间,基站中央部分挖出了一个大坑。
它就好像一杯被舀了一勺的冰激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