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山脉,雾气皑皑。
无数山峰,连绵起伏,显得波澜壮阔。
而在得道之人眼中,波澜壮阔的山势,完全与天时地利勾连一体,恍若龙盘虎踞,伏原锁山,山外之人难越雷池一步。
这便是天妖宗苦心布下的禁断大阵!
“好个伏原锁山大阵!若是我孤身入内,怕是要被困死其中!”
波澜山脉外,高空中的某片白云之上,一位身材富态、满面红光的道袍老者,放眼远眺,悠悠一叹。
“若是只有此阵,淳丰你,与我,还有九霄,三人便可破之。”
在富态老者的身旁,是一名烟岚云岫、轩然霞举的道姑,道姑眉心有梅花五瓣,仿佛会动一般,曳落生姿。
“阵是能破,但方海,我实在不想再对上他第二次……”
富态老者摇摇头,接着又道:“上次掌教与其接洽,定下了以楚汉两界阵一决胜负的赌约,倒是省却了我等的破阵苦战。只是我宫不得不花费大价钱,四处招揽散修为军,还得抚恤战死的弟子。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在比拼双方底蕴,消耗战罢了。他天妖宗底子薄,拼不过我宫!方海那厮,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消耗自身,同时也消耗我等。方海此举,一是为了清洗天妖宗内部,二是为了消耗我宫有生力量。到最后,即便我宫赌局得胜,顺利拿下波山郡和澜山郡,也无力再继续南侵。”
道姑目光悠远,缓缓说道。
“若不是茹篁真人打听到,臻晶秘境早已签订隐世盟约,只是尚未履约,再加上臻晶秘境内的那个老家伙着实难缠,空间造诣极高,我宫久攻不下。这般僵持,久久无法取得战果,便无法服众,开弓没有回头箭,百万弟子意难平,所以战争只能继续下去,誓要拿下蛮州三郡之地作为补偿,他们才会满足。”
“仔细计较的话,这算不算是某种以下克上?明明是我等做出的决策,最后却被下边的人,逼得骑虎难下,甚至不得不亲自上阵,为他们打拼。”道姑幽幽叹息。
“唉,其实这也算是自食恶果。别忘了,当初在三清殿上表天为证之时,你我都是投了赞成票的。”富态老者苦笑说道。
“话说,当初我的想法是,龙鱼族遁世数千年,应该不会有什么厉害人物留存,却又恰好把秘境送到了我宫眼前。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只要拿下了龙鱼族的秘境,或许我等还能借助其内的资源,再进个一步两步。”
“现在看来,当初的想法错得离谱,一开始就错了,非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而是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不可妄贪。”
“除此之外,还有那帮自称‘忘心斋’的伪道之辈,诚乃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
……
波澜山脉内,某处山巅大殿之中。
一名白发白眉之人高坐殿首,正是天妖宗太上大长老,方海。
下方列坐六人,左方下首是一名高大老者,牟棋鍾,第二位是一名蓝衣女子,纪繇,第三位是一名瘦高男子,钟睿;右方下首是一名黄发老人,黄栌,第二位是一名黥面老妪,黎阏[yān]逢,第三位是一名黑衣老人,段枭。
现今,他们便是方海众弟子中,最受看重的六位。
“对于老夫最近之举,你们有什么想法,尽可畅所欲言,诤言无罪,进谏当赏。”方海微微一笑,姿态和蔼地发话道。
“既然师尊有令,弟子斗胆妄言。弟子认为宗门之弊,既在外,也在内,内革而外御,方可救亡图存。”
牟棋鍾率先答话,直抒己见。
“宗门发展至今,内弊有三。”
“其一冗员,庸庸碌碌,尸位素餐之辈实在太多,各地各部,臃肿不堪。其二少财,地方世家,尾大不掉,截留利益太多,以致于宗门进项,日渐减损,入不敷出。其三堕怠,承平日久,大部分门人失了血性,只以个人私利为重,对外不行,争宠内耗倒是一把好手!”
“和这帮虫豸在一起,怎能治理好宗门?”
“要改变这些局面,最好是从减员开始,杀他个白骨如山忘姓氏,自然就能为宗门腾出伸展的空间!而杀人者,自然不能是我们,否则便会失了大义,容易招致反弹。”
“所以要借刀杀人,三清宫无疑是最好的碾盘。只有把那些虫豸统统碾碎,才能使宗门上下一身轻松,重新焕发生机,同时也能凝聚人心,激发门人血性,培养出独当一面的新一代!”
“此乃剜肉祛毒,刮骨疗伤之法,阵痛在所难免。但是想起当年,创派祖师南下之初,处境何等艰难,四面皆敌而人手寥寥,不也一样拼命撑下来了,我等如今岂能给祖师丢脸?又岂能给师尊丢脸?”
“故而,我等众人自当竭力尽忠,以及该做的牺牲,无可推诿!”
牟棋鍾起身拱手,语重心长地述说道。
“牟师兄所言极是,纾难当前,岂可居于人后?公心理应压倒私心!便如师尊大公无私,一心只为宗门存续,方才大刀阔斧,立志革新,甘愿背负骂名。我等作为弟子,决不能给师尊丢脸!”
“黄某的族人弟子,现已悉数集结,分批派往战场,不惜损伤,不计生死。黄某自己亦愿入阵督战,守卫前线!”
黄栌正色严辞,接过话茬,起身抱拳。
“弟子也愿亲临战场,还望师尊应允!”
“三清宫欺人太甚,弟子与他不死不休!”
……
众人也都纷纷站起请战。
“嗯,好。尔等拳拳报宗之心,老夫早已了然。”
方海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微微颔首。
“不过,老夫召集尔等至此,并非是要你们一股脑挤进楚汉两界阵,陷阵杀敌,否则也太屈才了。”
“靖虚子此人,看似处世淡然,实则尚未磨灭最后一丝不甘。否则也不会在天外寰宇一战失利之后,过了一年,却又秘密邀我单独一战。或许他是认为,当初带着其他四名真人,需要分心护持,束手束脚,才会惜败于我。但说到底,还是他心有不甘。”
“而单独一战的结局,仍是他输了半招。所以,老夫便趁势提出要与他再赌一把。老夫若输,则将澜山郡和波山郡拱手相让,老夫若赢,三清宫则立即退兵,归还所侵占的领土。”
“靖虚子考虑数月,最终还是同意了。”
“故而,便有了以楚汉两界阵一决胜负的说法。我与他遥遥指挥相同兵力,入阵对决,每隔半年方能补充。千里方圆的大阵之中,双方各自派入元婴境界十人,洞虚境界百人,结丹境界千人以及低阶修士万人,又各有阵势可守。这便意味着,此棋局一开始就注定是鏖战之局,这也是老夫所希望的…拖延时间。”
方海目光悠远,似可穿透重重大阵,看向阵外高空正在闲聊的真人元君,复又缓缓说道:
“当初,战事未起之时,掌门之所以将此事全权委托于我,一者是抵御三清宫,非我不可!二者是他一心专攻渟筱界,不惜代价,想要获得渟筱界天道的认可,然后拉拢其内的那几位渡劫境散修为他所用。此番图谋,毕竟有利于提升宗门实力,老夫便不使绊子了,同样,老夫的改革,掌门也不会插手。”
“只是,老夫驻世时光终究有限,我已能感觉到,天地对我的排斥越来越大。顶多百年,老夫便不得不脱离现世,游归太虚。归于太虚之后,若想再干涉现世之事,就必须遭受重重阻隔,极为不便。”
“所以到了那时,还是得靠你们挑起大梁。今日便由老夫做主,给你们放个假好了。波澜山脉有老夫看着,你们各自云游去吧,去寻觅机缘,跨过那道槛,便是宗门将来的顶梁柱,也是将来能够接替老夫位置之人!”
“启禀师尊,弟子想留在师尊身旁,为师尊分忧。”牟棋鍾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不必多此一举,你自去即可!你若能渡劫成功,跻身圣境,便是对为师最大的分忧。”
方海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平静看向牟棋鍾,令其连忙低头,连声称是。
“段枭你也去,虽然你最近才突破到元婴境界,但这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方海接着看向段枭。
“是!弟子遵命!”段枭点头抱拳。
“当然,若是游历数十年,还是没有把握迈出那一步,那便回来,不要意气用事,孤身涉险,宗门依旧留有你们的位置,宗门依旧需要你们效力。”
末了,方海又补了一句。
“凡圣关前锁津要,各自须寻各自门。散了,去吧!”
……
……
“为师受命云游,你可要跟着去?”
黑衣老人站在一名大刀眉、悬胆鼻的彪形大汉面前,平静问道。
“不去!外出云游,没有三清宫的狗头可砍!况且我要入楚汉两界阵!”
彪形大汉没有丝毫犹豫,断然拒绝。
“也罢。这枚刀玉之中,记载有为师的修行感悟,以及无生刀的全部功诀,你拿去,记熟之后,便将其毁掉。”
黑衣老人将一枚灰白刀玉,递到彪形大汉手中。
“无生刀,最难是在刀意,无惧于死又不能死,不贪恋生又夺其生,极难把握,唯有一次次游走于生死之间,才有机会领悟出来。在你之前,为师曾收过四名弟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领悟刀意之时死了。希望你足够命硬,玩命的时候一次次闯得过鬼门关。”
“为师再和你透个底,为师当年足足闯过了三十七道鬼门关,方才领悟出无生刀的刀意。从此,我就是鬼门关!”
黑衣老人气息盛放,峻烈无匹,仿佛整个人都已消失,只剩下一把刀,专为收割性命而生的刀!
彪形大汉受其所激,不由自主退了三步,目光不住震颤,浑身大汗淋漓,就像刚刚死过一次一样!
……
……
“楚汉两界阵将于近日落成,以后这里就该荒废了,老农这烧烤生意同样也做不下去咯。”
波澜山脉前沿,某座山顶被削平以此充当擂台的小山峰。
生死斗已然结束,一只熊罴模样的妖兽落败身死,一名老农打扮的老者搭起了烧烤摊,正忙着割肉炙烤,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霎时间香味四溢。
“再过几日,苏某就得另谋生路去了。所以,今日苏某便腆着脸,烦请诸位先把账结清,好让鄙人走得清爽,来日再见也不尴尬。”老农苏粱边烤肉边说道。
此刻,在他的烧烤摊前,摆了五六张八仙桌,围坐了一圈修士,有老有少。
其中一名酒糟鼻老头闻言,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啊呸!老子才吃你半年的肉,根本抵不上你从老子那里偷去的整整一窖美酒。现在还想跟老子要钱,滚去吃屎吧你!”
“轩老弟,莫动气。咱们是好兄弟,好兄弟之间的事,怎么能说是偷的呢?我只是暂且替你保管。再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人私藏美酒,独饮独酌,如何比得上大家伙儿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来的快活?诸位弟兄,老哥我说的是不是?”
老农苏粱一脸忠厚神色地劝说道,说话间,不忘给在座的其他修士,使了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苏老哥所言极是,老哥再厚道不过了!我说轩子,你也别再老惦记着你那些酒,大伙儿又没白喝你的,不是人人都给你那徒弟露了一手吗?”一名金甲大汉抢先附和道。
“呵呵,叶骁老弟说得好,这只熊掌理应属你!”老农苏粱笑呵呵地举起一只硕大熊掌,熊掌已经烤得皮肉金黄,焦香四溢,引人垂涎。
“没错没错,苏老哥说的在理,轩兄你就别计较了……”
“大家都是兄弟,斤斤计较没意思的……”
其他人见此,也纷纷附和。
酒糟鼻老头眼见此幕,只能摇头骂道:“呸!好个慷他人之慨,收买人心!你们这帮家伙也是没出息的,这就被收买了!即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以后苏老偷,偷到你们头上时,你看老子帮不帮你们说话!”
“欸,老头子消消气,咱们不亏,徒儿都帮你赚回来了。各位前辈的绝学,鄙人不敢说学得一丝不落,但至少也有个七七八八。”
坐在酒糟鼻老头身旁,一名鹰目勾鼻的年轻男子,悄悄咽了口唾沫,开口劝说道。
“哈哈,这另一只熊掌,当属章小兄弟!”老农苏粱当即赞赏。
“我呸!你小子还敢吃里扒外!上次差点被人砍掉头颅之事,怎么不说?还好意思搁这吹?我看,你学了个屁!”酒糟鼻老头怒骂道。
鹰目男子闻言,神色有些尴尬,喉头微微耸动,其上留有一道浅浅疤痕,那是险些斩断他头颅的刀痕!
“咳咳……上次是我大意了,况且最后不是我赢了吗?我还饶了他一命呢!”鹰目男子轻咳两声,反驳道。
“那是因为,此人拜师日浅,学艺未精,未得无生刀之精髓。此刀法,依我看,大有可为,大成之日,或可成尊作祖!而那彪行,将来与你,必会还有一战,乃至数战,到时你小子可别被人家一刀斩了,丢尽老子的脸面!”酒糟鼻老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怎会!焉知不是他被我万军取首,一招击毙?”鹰目男子不服气道,眼中却又生出一股期待。
程师弟所言没错,彪行此人果然有些能耐,配得上称之为对手,将来再战,至死方休,方为尽兴!
……
……
“前线吃紧,战事惨烈,就连小妹我前些日子都被以练兵为名义,派上了战场,参与战阵厮杀,幸好我运气不错,活了下来。但下一次就说不定了,不知……钟师兄可有脱离之法?”
“小…小妹绣嫣,愿与师兄一同远走高飞,从此双宿双飞……”
澜山外院,某处院落之中,一名身穿淡黄衣裙的窈窕女子,紧紧咬着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随后猛地扑入眼前金袍男子的怀抱,攥住金袍男子的衣角,红晕满颊,满目哀求。
“什么?!前些日子你被抽调走了,并且上了战场?我竟不知此事!”
金袍男子一脸惊讶,却不知是为窈窕女子被派上战场之事而惊讶,还是为其方才的大胆言行而惊讶,只不过他的眼神竟下意识地有些闪躲,脸颊也已红了半边。
“师兄前些日也在戍守,未曾休沐,怎会得知?”窈窕女子将自己的头埋入金袍男子的怀里,久久不愿抬起,低声说道。
“还好……你安然无恙。”
金袍男子终于伸出双手,将她抱紧,紧接着却又微微皱眉,目光一黯,“不过,要脱离此处,临战而求退,此事不易……”
“无妨,既然师兄感到为难,那就算了,小妹本不该提这种无礼要求的。”
窈窕女子忽然抬起头,善解人意道,随后竟把手伸进了金袍男子的衣襟内。
“可是我听说,下一次再上战场,就是进入楚汉两界阵了,那才是真正的在用人命和三清宫死磕!倘若抽到小妹,说不定便是一去不回,今生无法再相见!我不想…留下遗憾……这个请求,还望师兄,成全!”
窈窕女子螓首微仰,含情脉脉,对上了金袍男子的双眼。
“可你还未结丹……”
金袍男子顿时慌乱。
“身处乱局,朝不保夕,小妹宁愿一晌贪欢!”
金袍男子目光剧颤,呼吸急促,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却被两片柔软的唇瓣紧紧封住,呼吸间全是香甜的气息。
这一刻,他沦陷了。
……
……
“噢?这一次居然是你主动找我?”
“好,很好!你想开了就好!”
某间典雅书房内,一名瘦高男子打量着眼前与他面貌有七八分相似的金袍男子,大悦而笑。
“哼!我只是有事不得不请你帮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况且我也无法代替娘亲的亡魂,原谅你这个负心人!”
金袍男子咬着牙,脸上肌肉紧绷,目光死死盯着对方。
瘦高男子不以为意,嘴角露出一缕笑容:“只要你愿意找我帮忙,这就是个进步。至于你记恨为父,为父并不介意。如今,你来得正好,为父受命云游,不日便将出发,倘若你再晚来几天,你我就见不上了。你有何事,说吧?”
金袍男子目光一滞,嗫嚅嘴唇,脸色有些难为情,却还是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
“哈哈,这事简单!”
“原来你已有了道侣,为父老怀甚慰,小两口彼此牵挂不下,确实不适合再待在战场前线。恰好正有一批轮换名单,尚还压在为父手中,将你俩添上去易如反掌。另外,为父更加希望的是,云游归来之后,可以抱上孙子!哈哈哈哈!”
瘦高男子开怀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