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当初说好的,让我们木家掌控峦起郡,如今却把我们木家之人当作炮灰!族中子弟已有数十人,死在了前线战场!”
峦起城,沐氏宗祠内,沐得忠双手拍着桌子,怒吼道。
他之前被斩断的一只手,现已接了回来,只是不太利索,仅仅拍了一下桌子,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这让他的脸色更难看了,铁青铁青的,宛若一张死人脸!
“他们让我们招募散修,让我们修葺矿场,让我们恢复生产,我们统统照做了,现在却还想把我们木家之人,全都派往战场,榨干每一滴血。岂非兔死狗烹,卸磨杀驴!”
沐得仁同样义愤填膺,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更气人的是,潘家却丝毫未受影响,仍在大肆扩张,仅仅派出了三名潘姓子弟做个样子!”
沐得义气愤至极,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最过分的一点在于,他们就连我的女儿也不打算放过,也想派上战场,属实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沐得忠面目狰狞,厉声咆哮,祠堂内的桌椅登时一阵震颤,随后便是一连串瓷器破碎的声音。
“唉……”
“只是三清宫势大若此,我等早已泥足深陷,被其牢牢绑定,便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三人各自发泄一通之后,最终仍是深感无力,难以反抗,只能各自叹息。
“等等,我有一个猜测,此事会不会是潘家在背后打通了关节,一心想把我们逼上死路?”
沐得仁冷静下来后,推测道。
“不管是不是,我等都必须留下一条后路。蛮州和隆州皆已无所去处,只剩中州一条路可走。”
“至于我等三人深陷泥沼,很难再有脱身的机会,但只要散尽家财,四处活动,上下打点,族中的优秀子嗣未尝不能摆脱束缚,然后就让他们去中州吧……”
沐得忠忽然面露狠厉,有了决断:“即便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将小仪送往中州,有小仪在,木家就有望再兴!”
“不再是卑躬屈膝的‘沐’,而是堂堂正正的‘木’!”
……
……
臻晶秘境,地底深处水晶大厅内。
一名清瘦老者眼眸半睁半闭,视线悠远无比,似可穿透无限距离,聚焦在秘境外围的清气薄膜之上。
“三清宫压根攻不进来,却仍旧不愿放弃,还真是不肯吃亏半点……”
随后,清瘦老者缓缓移动目光,看向秘境内的某处宫阙。
“如今,留在秘境里的那个姓丘的蝼蚁,资质还真不咋滴,现在也才筑基后期,堪堪过了中程而已。这家伙心性也不咋滴,难耐孤独,难守寂寞,经此短短几年独处,就已心思散漫,开始整日胡思乱想,想要跨入结丹,难喽!”
“不过,老夫也没有多余的功夫搭理他,就任其自生自灭吧……”
“以老夫如今的寿限,只剩四十七年三月零九天,省着点,应该够用了。”
清瘦老者轻声呢喃着,身躯开始缓缓结晶,数息过后,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水晶雕像,再无动静。
……
……
“哈哈,道友好生勤勉,汲渊来得不巧,打搅了道友修炼,抱歉抱歉!”
今日一大早,赤汲渊再次登门造访,院门未锁,简单地虚掩着,于是他便自个儿推门而入,对正在练剑的程风游拱了拱手。
“无妨,没什么打搅不打搅的,在下也就随便练练而已,没那么多讲究。不知赤兄此来,所为何事?”
程风游将荒垄剑收起,抱拳问候。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鄙人认为有必要告知一下道友。前日,族人传讯来报,在涛山郡,发现了疑似剥皮魔、拆骨魔、挖心魔等一众魔头的踪迹。”赤汲渊开口说道。
“哦?!”
程风游闻言动容,眉尖一挑,却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再次抱拳行礼道,“多谢赤兄告知在下!”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倘若鄙人没有看错,道友刚刚是在修炼土行神通?道友可真是学识渊博,涉猎颇广啊!”赤汲渊微微一笑,感叹道。
“赤兄慧眼如炬,不过,在下所学驳杂不精,难登大雅之堂,让赤兄见笑了。”
程风游摇了摇头,随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赤兄若不嫌弃,不妨到屋中坐坐,这次在下备有薄茶。”
“好。”赤汲渊当即应下,“正好可以与道友交流一些修行感悟。”
二人便在客房内奉茶落座,随意谈论起来,一谈就是数个时辰,从枪法、剑法谈到火行、火性,从炼气谈到修心,又从道心谈到真意。
于是,程风游索性问道:“赤兄未到洞虚境界,便修成了真意,属实难得,可谓万中无一!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方便告知的诀窍?”
“道友过誉了。鄙人之所以能在结丹后期便修成真意,大多还是太爷爷教导有方,以及传承枪林的功劳。要说有什么诀窍,我估摸着倒是有一个——心中的情感越是强烈,越是难以磨灭,就越容易形成意象,从而凝成真意。”
“呵呵,其实这个我不说,相信道友也知道。不过,确实没有其它的诀窍了。”赤汲渊呵呵一笑,又解释了一句。
“一旦凝成真意之后,就会在心底留下一个影子,哪怕下次没有强烈情感的刺激,也能凭借这个影子,再次凝聚出真意。”
“原来如此。”程风游点点头,虽然没问出什么,却也没有感到失望。
毕竟,与赤汲渊的这番交流,他的确得到了不少收获,见识到了不少新颖的看法。刚刚只是随口一问,能不能解惑都没关系。
况且他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关于真意的修行,多少都涉及到了各自的功法根基,以及背后势力的综合考量,轻易不会向外透露。
“时候不早了,和道友坐而论道,真是件美事。更残漏尽,恍若无觉!可惜鄙人待会还得去给太爷爷请安,不然,与道友彻夜长谈,方为尽兴!”
又聊了几句之后,赤汲渊笑了笑,起身请辞。
“赤兄请便,改日再会。”
程风游彬彬有礼,将他一路送至街口。
……
送走赤汲渊后,程风游走回院中,脸上表情恢复平静,站在原地默默沉思。
过了片刻,他忽然轻声一笑,自言自语道:“众魔头的消息,管他是真是假,但我手中的剑绝对真实不虚,到时候用剑测一测虚实就知道了!”
接着,他再度掏出荒垄剑,继续练习新学的一式——塍[g]龙盘山。
此式厚重大气,攻守兼备,用于防守,可化作塍龙,盘绕身周;用于进攻,可以潜地而出,出其不意。
不过,此式神通并不容易练就,比起“燔龙熠日”,门槛要高上不少,一旦练成,便是顶尖小神通的层次。
相应的,此式也就对土行真炁的凝炼程度,要求很高。
幸亏程风游当初浸泡育沛池,身躯经受池水浸润改造,竟使得他对土行的亲和性有了本质飞跃,倘若再做一次灵根测试,九品土灵根,肯定妥妥的!
若非如此,当初他和六师兄地底遁逃之时,断然无法那么快就凝炼到足够的土行真炁,即便有着育沛元液相助也是一样!
可以说,浸泡育沛池,起到了和天妖元血相类似的效果,甚至犹有胜之!
这是资质上的提升,故而修炼土行神通之时,程风游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滞涩,反而流畅得很,说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也不算夸张。
短短数日间,他就已将“塍龙盘山”演练到八成熟,在丹府内凝聚了神通种子。
随后,他开始细细琢磨此式剑术神通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尝试着将其转为符法神通……
修行不计日月,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两个月后,当程风游对剑术神通的“塍龙盘山”烂熟于心,足以画出塍龙符,以及在符玺内凝炼出“塍龙盘山”的符法神通种子之时,他便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有聚有散,不可贪驻!
与伊人相逢,与伊人相伴,驻足数月,足矣!是时候重新迈动脚步了!
当然,在那之前,一个良好的道别,必不可少。
……
夜深阑静,朗月中天,清风和畅。
两个少年人执手漫步云端,衣袂飘然,姿容绝尘,纵是神仙眷侣,亦不过如此!
“你…要走了吗?”
紫千雪轻启樱唇,眼波盈盈。
“嗯。”程风游微微点头,“身负重任,无法久留。你呢?”
“未来几年,我会一直跟在师尊身边,学艺修行,有成之后,或许会向师尊请示,外出游历一段时间。”紫千雪平静回答,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
“在下次相逢之前,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别忘了,我在等你。”
她忽然踮起脚,附到他的耳边,咬了一下,这次咬得很用力,甚至咬出血来,咬破的不仅是他的耳,还有她的唇。
随后沾着血的唇瓣,贴到了另一对唇瓣之上,鲜甜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彼此的唇齿之间分享传递,缔结为山盟海誓。
“一片冰心与明月,长夜伴君随风憩。”
“沧海白云犹忆雪,长风逐月永不移。”
月下,风中,二人长久相拥,宛若云水相溶。
岱海儿女无系缚,今夜过后长相思!
……
“你那么爱他,为何不把他留下?”
日出天明,二人分别之后,在少女回府的路上,白衣美妇忽然现身,飞至少女近前,神色复杂,开口问道。
“娘,你不懂,他是留不下的,而且他也不希望我挽留。如果身份互换,相信他也不会挽留我,这才是对彼此的尊重,以及留给彼此的自由。”少女微微一笑,容颜清丽。
“也罢……既然你已经成了师祖的真传弟子,又有了自己的想法,说明你长大了,娘也就管不了你了!”白衣美妇低头叹息。
“才不是呢!娘亲永远都是最好的娘亲,只不过,无论是谁,都不会永远正确,而且有些事也说不清对与错,站在不同的立场罢了。娘亲,你无论何时,都可以对小雪说出自己的看法,小雪会仔细斟酌,善加考虑的。”
少女挽住白衣美妇的手,乖巧说道,之前的隔阂便在此刻消弭无间。
“小雪……”
白衣美妇眼眶含泪,一度哽咽。
“娘亲……”
少女含笑将她抱住,母女俩紧紧相拥,随后少女眼角,似有一滴晶莹划落,那是迟来的泪滴。
……
……
“禀太爷爷,那位程道友走了,南下去了,早上差人送来辞别信。”赤汲渊恭敬立于赤发老者身前,躬身上呈信笺。
赤发老者随手接过,拆开看了两眼,便又把信放回赤汲渊手里,“你也看看。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赤汲渊展信细读,片刻之后,回答道:“都是些车轱辘话,不好不坏,只是他并未亲自登门,而是差人送来,本身就已表明了态度。”
赤发老者微微颔首,捋着胡须,再次发问:“那你觉得,此子将来是否可堪再用?”
“此子心中有自己的原则,若是我等不违背其原则,想要请他办事,以‘娘’家人的情分,应该不难,别强按牛头喝水就成。所以咱们应该顺着他来,就像这次,给了他众魔头出没的消息,他不就屁颠屁颠地追杀过去了吗?”赤汲渊轻笑答道。
“嗯,有理。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年轻人,以后和此子打交道之事,就全由你来处理好了。”
赤发老者点点头,忽又皱眉。
“不过,我们赤家眼下难关却是来自东边。东线战事吃紧,三清宫猛攻不停,大长老独木难支,面对数位三清宫真人的联手威胁,最终只能答应下对方条件——即以楚汉两界阵一决胜负,从而换取对方真人元君的不联手破阵。毕竟,若是七八位真人一齐出手,即便是伏原锁山大阵,同样抵挡不住。呵呵,说是这么说,可我们不能就这么信,汲渊你的看法呢?”
“老话说的好,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而是要看他怎么做。大长老的修为实力,我不清楚,会不会被逼着签下城下之盟,我也不清楚,但通过大长老的各种举措却能一窥端倪。”
“时至今日,大长老一共从各地各部,抽调了三次人手,抽调的都是人员臃肿的部门,以及很多都是世家子弟。随后轮换回来的人手,基本都是能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精悍之辈,而这些人,世家子弟在其中的占比很少,绝无一人庸碌!这些人轮换回来之后,顶替的便是之前调过去的那些人的位置。”
“毫无疑问,这是一轮一轮的洗牌!”
“并且,我还听说,大长老将他手下的几个得意门生,尽皆派出云游,寻觅机缘,以图跻身圣境。倘若东边战线真的处境艰难,履步维艰,岂会如此?”
赤汲渊条理清晰地回答。
赤发老者频频点头,接过话茬,往下说道:“大长老意在改革,掌门却一声不吭,恐怕早已有了商量。我们赤家,如今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大长老顾及祖师颜面,还是额外给了我们一些选择。这是下一批抽调的人员数额,人选可以由我们自己来定。”
赤发老者轻轻弹出一张纸,飞到赤汲渊手中,纸上写着各个修为境界的名额,如元婴境界一人,洞虚境界五人等等。
赤汲渊接过瞧了一眼,随后笑道:“大长老说是让我们自己选,其实也是对我们的试探。孙儿认为我们不能得罪对方,而是应当以此展露诚意。”
“既然赶上趟了,那我干脆早些过去一趟,晚去不如早去,自觉些还能留个好印象,反正也不可能让我漏网的。太爷爷想必也不可能,让我一直安稳地待在家里。不去历经风雨,不去生死历练一番,将来有何资格谈接班?”
“嗯,你能这么想……也好!”赤发老者目光深沉,脸上肌肉抖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形势比人强,容不得我们不低头。汲渊你深明事理,又心思缜密,处事得当,派你过去,老夫自然放心。只不过,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老夫赠你一些宝物防身,别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但老夫不知你需要何物,不如就让你去族中宝库任意挑选,如何?”
“再好不过了,汲渊多谢太爷爷怜爱!”
赤汲渊满脸惊喜,跪倒一拜再拜。
……
……
“熳原城……”
“如今修缮之后,倒是和当年初到此地时的模样相差无几。只不过,不再有人与我一同登上城头,观赏落日……”
“彼时惊闻城破,我赶到后已是满目疮痍,钰菲她也已香消玉殒……”
一名鹤发老者站在熳原城的城头,望向城内,满目哀思。
一堆七彩棱晶堆叠在他身前的城墙上,兀自燃烧,焰光摇曳,七彩斑斓。
火焰映在鹤发老者的眼中,令他复杂之极的眼神,也开始燃烧起来,焚尽杂质。
“可悲!当初因我一句无心之语,间接害了她瘗[yì]玉埋香,我无心害她,她却因我而死!”
“可鄙!当初赤家老祖为了一己之突破,用整整一城人的性命作赌注!”
“可怜!当初熳原城的一城老小,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幸存者百不存一!”
“可恨!燚祖脾气暴烈,视众生为蝼蚁,出手毫无顾忌!”
“可恨!!方海为除政敌,不择手段,不计生灵涂炭!”
“可恨!!!我自己身在局中,身为棋子,却浑然不知!”
“故而!今后吾之修行,不为别的,只为掀翻这棋盘,打倒那棋手!”
七彩棱晶燃尽之后,城墙上的火焰熄灭,可鹤发老者眼中的火焰却越来越明亮,邈邈太虚之中,属于鹤发老者的那座心相世界,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