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找师父。”
程风游迈出法环洞天，收回水晶法环，再度驾起红云，往城西飞去，同时，云纹法珠在他手中不住闪烁。
没过多久，他便在一处低矮的石头房子前落下，抬步迈入这间普通之极的凡人酒肆。
此刻巳时未到，时间还早的很，酒肆中没有其他客人，只有鹤发老者和矮壮汉子在同桌饮酒。
屋侧柜台处，头发花白、老人模样的酒保上齐酒菜后，无事可做，便趴着柜台闭目打盹，附有轻鼾传出，似乎已经睡熟，就连程风游走进酒肆之后，也不曾睁眼醒来。
程风游随意扫了一眼，便快步走到鹤发老者和矮壮汉子桌前，行礼道：“弟子程风游拜见师父，拜见肖前辈。”
师父老人家在此处酒肆和一位名为肖昉的左郎将前辈饮酒，这些信息，当他还在路上之时，师父就以传讯法珠告诉过他了。
“肖兄，他就是刚刚我和你说的，我的关门弟子。”
鹤发老者微微一笑，转向矮壮汉子介绍道。
矮壮汉子半眯醉眼，端详了一遍程风游，颔首道：“不错，底子很扎实，哪怕是在军中，也找不到几个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小师侄，你有没有兴趣到烁石城军中当几年的募勇军，就像你师父当年那样。不用担心，募勇军没有正式边军那么严苛，可以随进随退，军功换钱，不寒碜！”
程风游苦笑摇头，对着矮壮汉子又一拱手，“多谢肖前辈抬爱，并非晚辈不识抬举，而是晚辈暂时有要务在身，实在抽身不得，只能敬谢不敏了。”
“既然如此，便也随你。”
矮壮汉子应了一声，不再提招揽之事，伸手拍了拍程风游肩膀：“那就喝碗酒吧，来来来，我给你满上，凡间烧酒，别嫌弃！”
矮壮汉子又取出一只海碗，咕咚咕咚倒得满满当当，酒液满沿甚至都已经微微鼓了起来，却没有一滴溢出。
“在我小时候，小孩子间经常做一个游戏，便是往一碗满沿的水里继续倒水。彼时碗中的水似满非满，通常都能再倒入一两勺，比的就是谁手更稳，谁更有耐心。只可惜我向来输多赢少，心性忒差，到了最近才恍然大悟，自己这辈子吃的最大的几次亏，都栽在这上面。”
“所以，这碗酒，姑且算是我对贤侄的一个考验。你认为，它，满了吗？”
矮壮汉子放下酒坛，咧嘴一笑，看向程风游。
程风游目光一凝，注视酒面，酒面中心微凹，似乎还有增添的余地，但他却道：“满了，因为这是前辈自己说的，替我满上。前辈当然不可能对晚辈虚言。”
“哈哈哈哈！你小子够机灵的，这都被你抓到破绽了。似满非满，似非满实则满，可惜知之者甚少，就连我也是最近才领悟到。”
矮壮汉子哈哈大笑，笑声中醉意褪去，虎目圆睁，饶有兴致道：“那么，一碗满到极致的酒，丝毫不稳就会溢出。你，拿不拿得住？”
“斗胆一试。”
程风游目光凝重，战意凛然。
便见他微微屈膝而身子不弯，双肘齐桌，伸出双手捧住海碗两沿，然后两只手臂就跟打了钉子一般，丝毫不见摇晃，稳步抬起海碗靠近嘴边，同时膝盖也在缓缓伸直，上身犹如标枪般笔挺，不动分毫。
只用了两个呼吸，他就已重新站直身子，举起海碗靠在了嘴边。
“晚辈先干为敬，前辈，请！”
程风游轻吐一句，张嘴“吨吨吨”，一口气将一大碗烧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好！好稳的手，好稳的心性！痛快痛快！”
矮壮汉子拍手大笑，酣畅之极。
“就冲你小子喝得了这碗酒，我肖昉舍了膝下黄金不要，在将军府前跪她三天三夜，也要为你借来凤鸣令！”
矮壮汉子拍着胸膛，豪爽道：“你师父刚刚和我说了，你要去凤鸣山一趟，但凤鸣山封山多年，没有凤鸣令可进不了凤鸣山。巧的是，我们将军不久前才去了凤鸣山一趟，手里正好有凤鸣令。”
程风游闻言，扭头看向自家师父，鹤发老者瞪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为师是万能的吗？收下你这个弟子，真是让老夫操碎了心，不仅各种替你擦屁股，还要腆着老脸四处求人。之前肖兄还说，徒弟是妙人，依我看，烦人还差不多！小兔崽子，愣着干嘛，还不快向肖兄道谢？”
程风游连忙扭回头，对着矮壮汉子长揖一礼，“多谢肖前辈仗义相助！”
“无妨，举手之劳。”
矮壮汉子摆手笑道，忽又笑容一敛，正色叮嘱，“不过有一句丑话得说在前头，不管师侄你去凤鸣山干什么，切记不可冒犯山中的任何一位，说不定其中哪位就是那尊存在的化身。”
“晚辈晓得轻重，绝对不敢乱来！”程风游庄重承诺。
“嗯，师侄是个稳重之人，有这句承诺就够了。”
矮壮汉子点点头，再度捧起酒坛。
“来，喝，反正都开封了，别浪费！也别嫌弃，凡间滋味最抚人心。”
……
……
更深夜阑，朗月清风。
烁石城即便靠近炎州边界，白天天气炎热，但到了晚上，依旧很是凉爽。
“你不要以为肖郎将考验你，和你说一堆大道理，是在故弄玄虚。其实站在凡圣关口前的人，都会面临修行为何、凡圣之别、心相怎稳等等一系列问题，想的多了，自然会有与人诉说的冲动，为师也不例外。”
鹤发老者和清秀少年，坐在某间石头房子的屋沿边，一边吹风纳凉，一边坐而论道。
“若是别人只有你这般修为境界，与他说这些为时尚早，但你这小子悟性奇高，和你说说倒也无妨。你可以多看看，多想想，但别急着往心里去就行。”
“修行为何，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自心认可便行。”
“凡圣之别，说穿了就是凡人和修士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修士只占芸芸众生的极少数，数不尽数的凡人生活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罢了。就像下方乘凉的这些百姓，灵根资质只能算是最低级的下下一品，甚至不入流，即便得到修行法门，也极难修炼有成，只能干些最普通的活计赖以生存，可他们才是最容易被忽略的芸芸众生。打个比方，他们就像是一潭水，修士便是从中蒸腾而起的云，云生雨，雨泽潭，潭复生云。”
“凡人为常，修士为易，常多则僵，易多则滥……”
“修士追求道心通明，笔笔记账，凡人活得糊涂，事多则忘。为何却常有修士羡慕凡人，感叹难得糊涂？记账记得太多，心田装不下矣！又或者是心中有道槛过不去，所以‘临渊羡鱼’，羡糊涂，实则是羡放下。”
“为师心中也曾有一道过不去的槛，现在用糊涂账一装，抛后头，当下即过可矣……”
“再说那心相世界，存于太虚之中。知有我，始生心，我生情生心相生。渡劫时，心魔劫便由心相世界而生……”
鹤发老者轻声讲述，论道传道。
清秀少年平静聆听，感道悟道。
……
……
“你就是新来的同窗？在童子军中，大家都是同窗，只有通过从军考核，进了边军，才是同袍。”
“而我，是你接下来几年内要住的营舍的舍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营舍。我叫聂不苽[gū]，平时叫我不苽就好，我自幼无父无母，所以认了将军为得姓始祖，不苽这个名，还是则灵姐帮我取的。”
“则灵姐比我们大十来岁，和我一样，都是孤儿，都是童子军出身，也都是随了将军的姓氏。不过，则灵姐她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在及笄之后就通过了从军考核，进入了边军，现在已经是伍长之衔了。并且则灵姐也在童子军中兼职教头，或许明天你就能见到她，则灵姐对我们可好了！”
“噢，说了这么多，差点忘了，妹妹你叫什么？”
一名脸颊上带着少许雀斑的女孩，站在一名鹅蛋脸少女面前，含笑问道。
“我叫章九龄，小名九儿，不苽姐叫我九儿就好。”鹅蛋脸少女回以一笑，轻声回答。
“原来是九儿妹妹，我们边走边说。”
“九儿妹妹，我再和你说说童子军中的规矩。”
“童子军中大家同吃同住，一同学习，一同操练，一同劳作，学的东西很多，各样技艺都有，操练分为早操和晚操，劳作多是刨石头。等到满了十五岁后，就能参加从军考核，如果到了二十岁，还未通过，就只能另谋生路了。”
“所谓从军考核，考核的不单单是修为，同样也考核品行和技艺。例如有些同窗，即便没有修炼天赋，却品性端正，又熟练掌握了某些技艺，便同样能够被录取，成为军中的后勤人员……”
“好了，营舍到了，条件简陋，十人通铺。九儿妹妹你如果住不习惯，那也没有办法，毕竟选这条路，就只能逼着自己习惯。九儿妹妹，铺盖我替你整理好了，你便睡这个位置……”
名为聂不苽的雀斑女孩，领着鹅蛋脸少女走入营舍，营舍内陈设极简，仿佛禅房一般，入目只有几张桌椅，贴墙一侧石炕为床，各人铺盖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正好十个位置。
是夜，某丫头就在这里，渡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难眠之夜。
呃，主要还是被吵得，鼾声此起彼伏……
……
……
“今天的早操内容是一刻钟导引拳，一刻钟自由切磋。”
“你们有一名新来的同窗，对吗？就是你吧，叫什么来着，噢，对，章九龄！上次在绛香城，匆匆见过一面。既然有新来的，我便先打一遍导引拳，你们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查缺补漏的机会来了，待会我可不会再浪费功夫一一纠正讲解。”
一名身着软甲的红发女子，面对百余名童子军学员一番训话之后，摆开拳架，以不急不缓的速度打起了导引拳法。
打拳的同时，身前还浮现出一条条红线，代表人体的各处经络窍穴。
拳动，气血亦动，红线以及红线上的穴位依次亮起，十分生动形象。
片刻后，一套导引拳打完，红发女子看向队伍中的鹅蛋脸少女，目光审视，带着考校意味。
“新来的，章九龄，你学得怎样？上来打一遍试试！”
鹅蛋脸少女怔了怔，又指了指自己。
“教头，你真的要我打？我才看了一遍诶！昨晚听不苽姐她们说，大部分同窗至少得看好几遍教头演示，又私底下交流多次，方能学会。我怎么可能一遍就会？”
“对，我说的就是你，不要再叽叽歪歪！军令如山，速上前来！”红发女子的口吻稍微严厉了一些，号令道。
鹅蛋脸少女咽了口唾沫，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上前，面对着上百名同窗的目光，打起了只看过一遍的导引拳，中途打得磕磕绊绊，不甚流畅，但好歹是从头到尾打完了。
打完整套导引拳后，鹅蛋脸少女额头上汗珠密布，倒不是因为累，多半还是紧张所致，要知道，她虽古灵精怪窝里横，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面对着一大群素不相识之人抛头露面。
“打得真好！九儿妹妹真厉害，只看了一遍，就能打得分毫不差！”
人群中，名为聂不苽的雀斑女孩带头喝彩，率先鼓起了掌，很快便一片掌声。
鹅蛋脸少女眼见此幕，罕见地羞红了脸，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头傻笑。
“嗯，不错，只看了一遍，就打对了九成，不愧是章姨的后辈。大家知道吗，章九龄她的祖奶奶，就是曾经和将军并肩作战的‘缝衣人’！这位章同学，家学渊源，待会大家可以踊跃向她请教切磋！”
红发女子含笑看着鹅蛋脸少女，故意如是说道。
鹅蛋脸少女闻言身子一僵，赫然发觉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已有数十道变得锐利起来，充满战意。
她不由得扭过头看了‘始作俑者’一眼，却见红发女子嘴边的笑容，和她在家里捣乱得逞时的坏笑一模一样。
“完了！我被架到火上烤了！”
鹅蛋脸少女脑海中蹦出这样一个念头，目光哀怨地望向红发女子，低声告饶道：“则灵姐，你饶了我吧！”
红发女子轻笑一声，忽又板起脸，威严道：“你叫我什么？”
“则灵姐，不，姑奶奶！”
鹅蛋脸少女扮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回答错误！这个时候，你应该称呼我为教头。蓄意攀缘，违犯军规，章九龄，你可知罪？”红发女子沉声喝问。
“念你是初犯，便罚你最近三日操练之时，无论是谁向你挑战，你都不能拒绝！军令如山，你可敢不从？”
红发女子紧绷着脸，紧紧盯着某丫头脸上神情，看到对方在哀怨和怨怼之间来回切换，最终化作一张无奈的苦瓜脸，她终于绷不住了，嘴角勾起，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什么嘛？琮姐还说这丫头像我，特别能闹腾，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只是被我略施手段，就轻易治住了。要不是，我昨天刚刚申请了猎荒小队的名额，过几天就要出发进入炎州探险寻宝，不然不出半个月，保管把这丫头规训得服服帖帖……”
殊不知，红发女子这般作想之时，鹅蛋脸少女心中想起的却是某人的豪言壮语。
当时她还有所质疑，到了现在方才恍然大悟，发觉某人说的话确实有理。
“架，可以不打，但，不能靠求人！”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切磋就切磋，打架就打架，谁怕谁？
她不仅要打，而且还要打赢，因为她要做童子军中大姐头！